（一）准备

“呼，吸，呼，吸……”

今天是节日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不少人都选择在这一天出门采购，为即将到来的节日的外出旅游计划做着准备。这一天晴空万里，微风阵阵，是难得的好天气。本市最大的M超市从开门起就客源不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超市门前的广场上放着舒缓优美的歌曲，一些市民在散步，小孩子踩着轮滑在广场上快乐地飞驰，年轻情侣肩靠着肩坐在喷泉旁，享受着难得的假日时光。广场前是一个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的西侧有一幢大厦，万宝大厦。这栋大厦出租给了三四个公司，其中最大的一家名为“爱家”，是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这家公司占据了大厦的9到14层。14层同时也是万宝大厦的顶层，再往上就是大厦的顶端天台，经常有些员工会趁着午休或其他闲暇的时间上来晒晒太阳。这天中午，天台因为清理作业被封门了。不过，清理作业其实是假的，再加上今天是周日也没有太多的人来来往往，以及一些其他的原因，并没有人上来顶楼查看。所以，也就——暂时——没人注意到，天台边沿趴着一个满头是汗的中年人，在他旁边还放着一个大提琴琴盒。盒子半开着，里面没有提琴，却放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零件。

“呼，吸，呼，吸……”

中年人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但这没什么 用。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汗水不停地从脑门涌出，光是擦眼睛用的纸巾就消耗了半包。这也是当然的了，他要做的是他目前人生中遇到过的最困难的事。这并不是说事情本身对他有什么难度，即使琴盒中是一组狙击枪的配件。组装、瞄准、射击、收枪的流程在中年人退伍前的生涯中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了。但是，他毕竟没有真的上过战场，也就没有真的杀过人。更关键的是，他从未犯过罪。

如果不算赌博的话。

他回想起一星期前，隔着一张餐桌，那个带墨镜的家伙把欠款单礼貌地推给了他的时候。数零数到一半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了。墨镜男表现的很平静，整场对话仿佛在谈论一本过期没还的图书一样。他给他开出了两条选择，其中一条不会让他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对方只字不提他的家人，但桌面上那张欠款单下面还压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他家人的合照，照片里妻子和女儿笑的很开心。

于是，他才在星期日的上午带着一架狙击器材出现在大厦的天台顶。因为这一天是节日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大量市民都会来到最大的超市购物，因此这也是政客们作秀的好时机。

按照行程安排，上午十点，市长会来M超市亲自购物。而墨镜男给的第二个选择，就是让他在这一刻当一名杀手。

“快快，磨蹭什么呢！”

M超市是本市最大的超市之一，今天是星期日，客人自然比往常更多。陈经理是整个二层的负责人，以作风严厉出名，在超市的中下层职工间没什么好人缘，对上司来说，他却是不可多得的干将。而今天他比往日更为不近人情。这自然是有更为不同寻常的理由。他作为半个超市的负责人，早在一天前就接到了那个他三天前知道的消息：市长要在今天来超市购物，“与选民们面对面的交流，直接地了解他们的需要。”

狗屎。他想着。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如同强迫症患者一般巡视超市二楼。

“B29前有小孩子碰撒了冰激凌，叫杨老头立即去清理。”

“去告诉孙女士，如果不立刻停止争吵，按顾客说的进行赔偿，超市下半年对她的分区检查会‘合理地增多’。”

“难道我雇了一群瞎子？自动扶梯口的购物车正好放在你们的视线盲区里了是吧？！”

就在他把二楼的员工都指挥的团团转的时候，突然又有变故发生了。超市门外广场上的音乐，从舒缓柔和的小提琴曲切换成了轻松欢快的节日贺曲。陈经理眼神一变，这次他没有指挥任何人，快步走向广播室，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屋内操作台前，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年轻人，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摆弄着一堆音乐光碟。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陈经理面色铁青。

“哦，早上好，陈哥。”屋里的人惊讶地转过身，看到陈经理后打了个招呼。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这个？我试试碟片啊。”

“换回去。”

“陈哥，现在是周日啊，放那种小提琴曲不合适吧，而且都快过节了……”

“换回去！”

“是。”

年轻人垂头丧气地关掉了庆祝节日歌曲，把刚刚随手扔到一边的小提琴碟片又捡了回来。陈经理看着他操作，换了一个舒缓些的口吻说道。

“老大通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等到市长的车子到了再换成这首《节日序曲》，这算是……”他貌似不经意地向窗外瞟了一眼。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现代都市的道路两旁高楼耸立。万宝大厦在楼群中并不显得如何突出，不过即使以这不太突出的万宝大厦的高度，十几层以上就可以直接地俯瞰到超市广场，没有任何遮蔽物。

“……一个欢迎仪式。”

“明白了。”年轻人无精打采地回应着。

音乐突然切换时，着实把杀手先生吓了一大跳。

他慌忙把刚刚组装好的枪架了起来，通过瞄准镜紧张地搜寻着，却并没有看到市长的身影。广场前的保镖们也仍旧在原地待命。杀手先生有点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滋——滋——”

手机震动了起来。

“……”杀手先生接起电话，却没有做声。他知道来电的人是谁，他沉默地等待一个解释。

“刚才是一个预演，听到音乐声了么？”

“听到了。你下次预演的时候麻烦先通知一下演员？我白白架枪暴露自己，就是为了你的假信号？”

“呵呵，杀手先生，等你将来入行更久了就该知道，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我这是在帮你呀。”

“心领了，陈先生。”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随即被挂掉了。

陈经理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他从未和对方透露过姓名。被一个杀手盯上，无论是个什么样的杀手，可从来不是件好事。他阴郁地走回播音室，卷起杂志，使劲敲在了害他不得不打个电话的手下的后脑勺上：

“说了多少遍了，工作时候不许带耳机听音乐！”

“对，对不起！”

“今天这里的事我负责，你被放假了。”

“可是……”

“滚！”

“是，陈哥！”

……

“呼，吸，呼，吸……”

挂断电话之后，中年人咬牙切齿地继续调整呼吸。刚才音乐响起时，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等接了电话才明白这是什么所谓的“预演”。“xx的！”他恶狠狠地扔掉狙击枪，蹲在天台一角深深地呼了口气，发现自己居然冷静了下来。

毕竟他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为了他的家人，为了他自己，他唯有孤注一掷。

他拿出照片看了两眼，上面是这次的目标，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

目标也不算什么好人，他只能这么安慰着自己。

而此时，目标正坐在一辆普通的雪佛兰轿车内。毕竟是竞选期间，亲民市长的座驾怎么能太出格呢。车后排两个人正在亲切地交谈着，一位身材瘦削，头发半白，另一位，是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正在与市长交谈的正是爱家背后的大股东，注资了包括M超市在内多家公司的本市知名金融家刘先生。

正是他竭力促成了市长这次来M超市的亲民之行。并且得到了和市长同乘的机会。这事实上是他的最后一次努力。他希望获得这位素有“平民市长”之称的张市长的表态，能够在政策上对他及他背后的各大财团倾斜一些，而反过来，张市长则会在竞选期间获得他们的全力支持，而且……

“……而且不止这一次竞选，市长先生，不止这一次。即使是两年后的大选……”

“哈哈哈，刘先生真是位风趣的人。”张市长笑着打断了他，亲切但坚定地转移了话题：“说起这个，我记得贵公子两年后就要毕业了吧？是否会留在本市，帮助刘先生一起促进本市经济繁荣呢……”

刘先生也笑着转移了话题，两人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谈笑风生。然而，既然最后一次努力失败了，那么就只好执行预先备好的最后方案了。刘先生的手不着痕迹地伸进口袋里，点了下手机。把一条早就编辑好的短信发了出去。

坐在播放室的陈经理接到了刘先生传来的通知短信：“按计划执行。”

明白。他在心里回答道。这是最后的确认信号。他将《节日序曲》的碟片放在手边，准备好按计划执行。

所谓计划，就是当市长下车后，《节日序曲》的音乐在广场上响起时，杀手就会把子弹送入市长先生的脑袋里。

陈经理向窗外看去，远处视野所及范围内，一辆雪佛兰轿车正在缓缓开来。

（二）行动

雪佛兰轿车在超市前停了下来。张市长和刘先生先后下了车，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看到市长表示惊讶并立即欢呼”的市民团队立即围了过来。有几个小孩子认出是市长，想凑过去看，被两三对情侣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外围。

中年人把枪架了起来，狙击镜内看到的是市长和簇拥在他身旁的刘先生等人。事到临头，下定决心后他的手反而不抖了。正如军旅生涯中的无数次训练一样，他安静的像一块石头，默默地等着他的暗号。

有人推过来一个小台子，热情地希望市长做一番即兴演讲。

广场上的音乐停了。陈经理把小提琴碟片退了出来，一边观察着广场上的情况。台子？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这是谁准备的？也许是某个打听到市长要来的马屁虫吧，这年头最不缺这样的人。他不屑地想着，一边拿起碟片。

杀手先生已经把瞄准点落在了那个台子上，安静的等着陈经理的信号响起。

陈经理把《节日序曲》放了进去。

市长在人群簇拥下向“临时搭好的”台子走去。

广场上人声鼎沸，但音乐声……依旧停止着。

碟片播放器发出“滴——”的声音，示意碟片不能播放。陈经理冷汗渗了出来，他一把退出碟片，翻过来一看，碟片背面居然布满了划痕。

“这怎么回事？！”

市长站上了台子，开始演讲。杀手先生的瞄准镜稳稳地落在市长身上，但他依旧没有接到动手信号。

这怎么回事？他疑惑着。

不过，与杀手先生不同，中年人动手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回想着墨镜男子的任务：

“市长登台时，杀掉台子旁边的刘先生。务必要在《节日序曲》这首歌响起之前下手。”

他的瞄准镜也早已稳稳地套在了刘先生的身上，瞄准镜中，肥头大耳的刘先生刚把年过五十，头发有些花白的清瘦的张市长请上台子，然后掏出手绢擦汗。不知为何他显得有些焦急。但这些对中年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为了我的家人。

市长清了清嗓子，“亲爱的市民们——”

呯！

刘先生倒在了血泊中。

枪声响起时，年轻人正在万宝大厦14层的天台上啃苹果。

“哇哦，真的开枪了，不错不错。”他把今天在万宝大厦出现的第三套狙击设备收了起来。后备方案不用执行，他就不用亲手杀人了，很开心。他把苹果核扔掉，换上了一副墨镜，把脸收拾成不苟言笑的表情，上了天台。

“你做的很好。”

中年人正在扶着栏杆呕吐。

“……如果没吐就更好了。”

“你……我……欠债……”中年人看着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墨镜先生，断断续续地问道。

“如我们的约定，一笔勾销。”

“呵呵，赌约是一笔勾销了，但我肯定会去坐牢了吧。我只希望你们能放过我的家人……”

“看你这说的哪里话。”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故作惊讶道。“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交易就是交易，把你送进监狱，岂不是和定好的协议相违背了么？”

中年人还在压抑自己呕吐的冲动，说不出话来，但他明显不相信墨镜的话。

“好吧，”年轻人看他的神色，解释道：“你听好，我们在13层安排了一个替罪羊，准确的说不是我们安排的，但的确被我们拿来用成了替罪羊……哦，已经被抓住了。”他点了点耳机，继续说道：“总而言之，现在请你换上这个，”拿出了一套清洁工的工作服，“拿着这个，”掏出了一张清洁工的证件。“然后拎着水桶，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就行了。”

“真的？”中年人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

“唔，不要太摇摆，你知道的，没人见过一个大摇大摆的清洁工……”

中年人下到一楼，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起来。外面发生了枪击事件，又来了警探和市长的保安团队上楼抓人，那么大的动静，整栋大厦的人都在往外出。即使是周末，这人数依然很可观。门口有人挂上了阻拦人进入的横幅，人们分成几列队伍，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被盘查。

中年人忐忑地等待着。不过正如年轻人所说，“杀手”已经抓到了，这种盘查虽然不是彻底的走过场，但毕竟不会太严。警员检查了中年人的证件，简单地搜了搜身，就要放行了。

“这是什么？”警员突然从清洁服中翻出了一张照片。

中年人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该死的，怎么把照片带了下来？一个枪击案发生时出现在杀手所在大厦的带着被害人照片的人，不会有人更有嫌疑了。

警员看了看照片，眼神和缓了下来。

“抱歉。”他说着，把照片递回给中年人。中年人疑惑地接了过来。

那是他和他家人的合照，照片里妻子和女儿笑的非常开心。

他把照片珍重地收了起来。

“你的家人？”

“恩。”

“照片真棒。”说着，警员挥了挥手，示意放人。

“谢谢。”

“喂，这是在干嘛？”

“安全检查。”

“你们这是个大厦还是机场？”

“别多嘴，小子。”一名警员警告地挥了挥拳头。

“切。”年轻人撇了撇嘴，但不再说话了。

“你来大厦干嘛的？”警员检查了他的东西，确认没有问题，可是他的这身行头太不像上班族。

“上厕所。”年轻人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

“我说！上厕所！”

排队的人群传来低低的笑声。

警员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警员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张叔”。然后手机就被年轻人一把夺了回去。“私人电话你们也要查吗？”说着，他旁若无人地接起了电话。“喂？张叔叔……”

警员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礼貌。接着挥了挥手。

“下一位。”

“喂，张叔叔。”

“李先生，辛苦你了。你还在大厦？”

“……好了，已经出来了。”年轻人离开了大厦，也换掉了亲切的口吻。“市长先生说的哪里话，您雇了我们这些人，我们自然要替您做事。想必这次之后，您不会再有需要我去刘氏集团的黑帮里混卧底的任务了吧？”

“哈哈，不会了，刘氏集团都要垮了。那么，杀手处理的怎么样？”

“一切顺利，证据都换过了。即使那个杀手说他没开枪，也不会有人信。明天一早的报纸头条，一定是您被刺杀，刘先生被误杀的消息。”

“做得很好。”

“那么，提前祝市长先生您有了这次刺杀，竞选顺利！”

“呵呵，承您吉言，李先生……尾款已经结清，也希望我们再不联系了。”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

挂断电话，年轻人把手机也扔进了垃圾桶，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