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件解放前的故事。
老索头向来独来独往,不喜扎堆。他人很勤快,整日里闲不住,四处转悠着去开荒,开上几分地就种点瓜果菜蔬或各类杂豆,算是给生活添点嚼头。他开的荒也确实荒,都在非常偏僻的地方,东一块、西一块,不集中。他觉得,地方越偏,分得越散,却不容易被那些过路的坏小子、贪心的老妈妈子(方言:年长的妇女)发现,自己辛苦开荒种出来的那点果实就可以更好的保留。
他家的棒子(方言:玉米)地就在大路边,他种出来的棒子个头大、穗子长,在棒子嫩的时候常被人掰走不少,心疼也没办法,谁也不可能十二个时辰盯在地头上,再说就是盯着又能怎么样,地主人在北头,路过的人从地南头不声不响地就掰走了。对于老索头这种脾气又倔,又抠门的人来说,每丢失的一穗棒子,就是挖走他心尖上的一块肉。
常见的棒子尚且如此,何况精心摆弄的瓜果菜蔬。
老索头常常扛着䦆头出门,一出门就是多半天,又不见他到自家那几亩地里去,村里人知道他这个闲不住的性子,肯定是开荒种稀罕物去了,有好事的就跟在他后头,看看他到底去进行啥秘密活动,趁机顺他点新鲜菜果吃。可是每次都被他东转西转地甩掉了,谁也不知道他开的几块地在哪里。
因为去的地方偏僻,荒草树棵中常会有些野物出没,本地没有大的野物,无非是黄鼠狼、狐狸、野兔子、野鸡之类,伤不着人。别看老索头常会心疼自己种的粮食被人偷,但他对这些野物甚是宽厚,有些瓜果,被鸟啄了,被獾啃了,他也不恼,心知恼也没用,鸟和獾没名没姓,站那骂半天,没人来领这个骂。于是就算了。
这些野物别看不伤人,但会互相伤害,有次老索头看见一伙野狗去咬一只狐狸,狐狸本身体形小,即使反应再机敏,也打不过一群野狗,老索头看见它被群殴,拿着䦆头将野狗赶开,狐狸才算是逃脱了。他将野狗撵跑后,坐在开荒地边啃窝头,那只狐狸鬼鬼祟祟地从草窝边冒了头,他瞅了一眼,没动窝,料想它伤不着自己,随它去吧。狐狸一瘸一拐地走近点,卧在草丛里,舔开了伤腿,他看着觉得怪可怜的,就扔过去半个窝头,狐狸也没客气,几口就将窝头吃下了肚。老索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摸起䦆头,又干活去了。
当年没有天气预报,出门干活不知道啥时候遇到雨。这天,老索头跟往常一样,扛着䦆头揣着干粮去了荒地里,一干就是半天。眼看着乌云黑压压地上来,大雨哗哗地下来了,再往家跑也来不及,老索头就近找了一棵枝叶繁密的大树,坐在树根下避雨。雨是好雨,滋润了干旱的土地,省得老索头再担着破桶到处去找溪流挑水浇地,只是耽误了老索头回家,眼看天都黑了,大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老索头屁股下坐的地方很快就潮湿了,晌午头吃的那块窝头,这会儿也早就消化得差不多,肚子里饿劲上来了。看看雨稍小了一些,老索头决定冒雨回家。
荒地里没有路,为了怕别人发现他的宝地,老索头也从不会从同一条路上走,因为走得趟数多了,自然能看出路来。雨天黑得早,得趁着还能看见点路赶紧往家返,老索头扛上䦆头,戴好草帽,出发了。
雨势虽然渐小,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也怪疼的,不一会儿老索头就淋了个浑身精湿。本来觉不出沉的䦆头,压在肩上越来越沉重。淋过雨的荒草格外厚重,趟起来非常费劲。老索头冒雨摸黑走了老半天,还没看见大路的边。
又是一阵急雨过来,老索头身上的寒劲上来了,手脚冰凉,握䦆头的手也没了力气。远远地望到前边有个小亭子,心下嘀咕,我这是走哪儿来了,平日里没瞧见这还有个小亭子,这回知道了,以后再来荒地,晌午头也有个歇觉的地方。
小亭子不知何年修建,看上去颇有年头。老索头想,没准儿这里老辈子还是大道,后来改道被废弃了,不然谁会在荒地里盖亭子?
进了亭子,老索头松了口气,抖抖身上的水,骂了两句天。坐了好一会儿,看着雨没有停的意思,只好耐心地等下去。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老索头冷得直哆嗦。
天愈发黑了,老索头听得荒草里有“刷刷”的声音,心里一慌,这荒地里莫非会有啥吓人的鬼物?往稍远处瞧瞧,确实有些松柏,据说老年间有在坟墓间种松柏的习俗。想来想去,心里就有些害怕。
“刷刷”的声音越来越近,老索头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矮个子的人,打了一把伞,在向亭子走来。他看也是避雨的人,就放下心来,往里躲了躲,给来人让出空来。
矮个子进得亭子,拱了拱手,抱怨道:“这种鬼天气,雨说来就来,幸亏出门带了把伞。”老索头看他须发皆白,料想年岁比自己大,说道:“老哥有先见之明。”
大雨天气同处荒野破亭,也算有点缘份。矮个子与老索头互通了姓名,他自称姓魏,六十三岁,老索头刚满六十,于是两人“魏老哥”“索老弟”地互相称呼着,聊些家长里短的事。
雨渐渐停了,两人从亭子出来准备回家,老魏头说自己家较近,想请索老弟家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走。老索头也没拒绝。
从亭子往西二里路,就到了老魏头的家,看样子家境不错,灯火通明,一家十几口热热闹闹的,饭已备齐,无人动筷,看来都在等老魏头回家。一个少年从人群里走出来,看见老索头很高兴,称曾受过老索头的恩,没想到恩人来到家里了。老魏头说这是自己的孙子,才十五,整日出门闯祸,没少操心。老索头回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施恩于他。
几杯酒下肚,身上暖和起来,吃饱肚子,老索头向老魏头告辞。临别,老魏头拿出一小把豆粒儿塞到老索头荷包里,说道:“家里也没啥礼物可送人,就给索老弟拿把豆子吧!”老索头推说不要,家里还有不少,自己开的荒地里,种的就是瓜果杂豆,下次来,给老魏头捎点来。老魏头说:“你家有是你的,我送你的,多少是个心意。能留下多少,就看你的福份了。”出得门来,往西南指了个方向,叫他沿着这个路走,不多时就能到家。
老索头扛上自己的䦆头,一步一滑地往老魏指的方向走,果然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大路,沿着路回了家。一边走一边嘀咕,这老魏头也不是个大方人,哪有送人只送一小把豆粒儿的?说话还古古怪怪的。
回到家里,已经三更了。老伴儿等得着急,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见老索头一摇三摆地回来,还带了些酒气,没好气地问他这是上哪找酒喝去了?老索头说在开荒地被淋,躲雨时遇见个姓魏的老头儿,在他家里喝了点酒。老伴儿不相信,说那边荒郊野地的,哪来的人家?老索头看她不信,翻荷包去找那把豆粒儿作为证物。一摸荷包才发现,荷包底有处地方针脚比较大,豆粒儿顺着这处掉出去不少,只剩了两三粒在里面。老索头倒也不心疼,掏出来往灯底下一放,老伴仔细看看,觉得不对劲:“这豆粒儿咋黄澄澄的,跟咱家的豆子不一样啊?”
老索头哼一声:“豆子就是豆子呗,有个大的个小的,色深的色浅的,有啥大惊小怪的,难不成是金豆子啊?”说罢凑过去一看,只见这几颗豆粒儿,浑圆金黄,在灯下闪着柔和的光,果然跟自己家的豆子不一样,“娘吔,真是金豆子啊?!”
老索头不顾天黑路滑,提上灯笼就沿着来时的路找,小小的豆粒儿上哪儿找去啊。一直找到天明,也没再见着一粒儿,无奈地回来了。
后来,老索头又按着记忆中的路去找魏家和那个破亭子,无果。打听很多人,都说那边不是荒坟就是是狐狸、黄鼠狼的窝子,哪有什么人家?
老索头恍然大悟,怪不得魏家人口口声声称他为恩人,莫非是曾经救下的那只狐狸送金豆子报恩来了?老魏头说能留多少看福份,到手的金豆子都能丢了,看来自己福份终归还是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