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很多年了,我没有见到家乡春夏与秋。
在零零总总的记忆里,总是萧索沉闷的冬日——天终日阴沉沉的,褐色的树枝奇形怪状地横在各处。暑假,因害怕神出鬼没的蛇,便没有回家。这次国庆与中秋齐发,蛇也入了洞,不消说是回乡的好时机了。
细想起来,那个坐落于群山之中的小村落于我,意义与情感俱是不可言喻。一方面,我身处其中,骨髓中流淌着它的血液。另一方面,我游离其外,冷眼看净它遁入落后、荒凉、颓败。像所有在城市摸爬滚打的异乡人一样,家乡,是我月夜梦回的心灵港湾,又是决然逃离的沉重锁链。
然而,在家乡与城市奔波了数年,我才渐渐明白:在岁月和命运的洪流里,我会被撕裂、异化,人不再是人。而那片土地,却始终是那片土地,它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你的鞭策,--它不需要任何人。家乡从不属于我,它永远是它自己,如同时间一样人力不可企及。
十几年前,这片土地上挤满了人,处处都是人的印记。如今,人烟稀少,它才慢慢显露出原貌来。远山朦胧,连绵无边。田地回归自然,杂草吞噬平原。竹子一丛连着一丛,在河两岸形成了两道丝严密缝的屏障。若要画一副家乡风景画,只需两种颜色--绿和褐即可。单调纯粹到极致,生命的活力野性也展现到了淋漓尽致。
所有的植物、动物都不管不顾地肆意生长着,浓郁的绿色铺满了天地,动物的鸣叫仍然高亢嘹亮,丝毫不见秋季的萧索之气。唯独人,越来越销声匿迹。
常常,在偌大的田野上,很难见到一个人影。只在黄昏时分,才能在某一草丛里,竹林下,发现一两点小小的身影。以前,人是田野的主宰,耕耘、播种、收获,人经营出了田园风光的一笔一画。如今,田野成了自己的创造家,构图、色调、光影,一切都随性。人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隐匿在这副田野画中。甚至好些时候,人是意外闯入画境的多余者,像是不小心溅上的泥点。
站着看,乡村在衰败;躺下看,乡村在蓬勃生长。
而无论怎么看,家乡的人确是愈发颓唐了。
回家时,正是下午两点多,半个小时的路程,远近却一个人也没见着。只时不时有狗吠和喧闹的虫鸣。而整整八天里,我见到的人也不足十个。
老人,比印象中更少了,也更老了,耳朵、眼睛、腿脚多少是更坏了。
小孩,竟还见到了三个。一个从未见过,大约五六岁,从我家门前路过,瘦弱的身躯套在松垮的夹克里,穿着拖鞋,吹着口哨走过去了。另两个是我打小就认识的,是村里出名的傻子兄弟,哥哥跟我同岁。记忆里,两兄弟很瘦,常年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一只裤脚挽起。眼睛半眯,鼻涕半干,缩手缩脚地在村里闲逛,说话就像在喉咙里烧水一般。以前见到我,傻哥哥总会叫我名字,然后说几句让人听不清的话。以前,只要看到他俩,奶奶就会让我把门关起来。这次,他们游荡到我家门前,奶奶竟把他们招呼进来,给了葡萄吃。那个哥哥看到我,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指着我问奶奶:“这个人是谁啊?”奶奶笑着反问:“你说她是谁啊?”他愣住了,说不晓得。我不禁莞尔,心底不由生出“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慨。
邻居见到我的第一眼也没认出我来,过后笑说:“剪了短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而奶奶的关注点仍然百年如一日的在我的胖瘦上。她一见到我,便又埋怨到:“怎么又瘦了!”
自我自高中离家上学以来,“又瘦了”便成了奶奶在我抵家时的开场白。每逢回家,我们俩就会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她拼命地让我多吃点,我努力劝说她吃好点;她让我多出去走动,我告诫她不要干重活、走路慢点。当然,十几年了,我们谁也没说服谁。我依旧会把她偷偷给我加的饭剩下,她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她也照常顶着月亮在田间小路上风一般跑,还给我讲述几次摔倒但都逢凶化吉的光荣事迹,我痛心疾首又哭笑不得。
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奶奶她从未变过,永远都还是我印象中那个刚强能干的样子。看她挺直的肩膀,好似还能轻松背起一百斤的东西跑几十里山路。但她愈渐瘦弱的身躯、每况愈下的听力以及越发软弱的性子,却又在时时提醒我,她正在不可阻挡地老去……
我走之前,除了反复叮嘱了在学校好要好好吃饭以外,她也常念叨,我走了以后,就又是她一个人了,吃饭都没劲了。在车上,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村子里的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养育子孙,但在生命的末端,却都成了一座座孤岛。即使是方圆十里无人不识的奶奶,也终究因为亲人的离乡和朋友的离世,没能逃脱孤独的侵噬。
而家乡,又似乎从未变过。
被抛弃的村落,和老人,都如同隔绝的岛屿站在疾驰的时间之外,静默地伫立着。
习惯了城市的瞬息万变,习惯了在车水马龙中争分夺秒,回到家乡,竟产生了一种时间停滞的感觉。尽管它与我儿时记忆中的景象全然不同的,但仍会让我觉得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切本应如此。那些热闹的记忆,不过是幻象,唯有这寂静、荒凉,才是跨越岁月的永恒现实。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单调的重复,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似乎永远丝毫不变。雾气和阳光,虫鸣和鸟蹄,田野和河流,青草和绿树,星星和月亮……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在每一个此时此刻,让你觉得那是自远古以来的永恒的静止。
当我念着家乡的时,家乡便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