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得知我不是处女后,她连续一周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冷静和沉默。
心虚令我始终不敢整理行李箱离开,散乱在床上的衣服宣告着我的不妥协,比起大吼大叫,我更害怕这种连呼吸都要小心的沉默,不确定的爆发时刻让我的心态一度濒临奔溃边缘。
据说隔壁邻居阿姨得知自己的女儿不是处女后,气到脑溢血,病好后到处给她女儿找相亲对象,不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不嫌弃非处女,都可以接受。
我觉得这样荒谬的行为并不可笑,处女观念有一定的存在理由。也许每个女孩子都有处女观念,只是在更为强硬的理由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它也许是爱情,也许是某种无法诉说的感觉。
我至今依然无法确定那是种什么感觉,像心存戒心被突然撕开,像在寒流中突然涌入的热气,让人不自觉走向他,走向未知。
夜班车的司机总是开的有些慌张,不停地飞跃减速带,车窗被震得哗啦啦的响,不知这辆老旧的公交车承载过多少人,不知它是否也会留恋那些匆匆的过客。
车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一位穿着时尚戴着珍珠项链的老太太,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子,一个拖着行李箱的男生,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地。
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去记忆那些一闪而过的店铺名称,不过此时有很多店铺已经关门了,车窗上映着我的模样,略带疲惫,窗外是不断闪过的昏黄路灯,忽明忽暗,像电影里某个孤独时刻的背景。
谁也不想打破车里的安静,我望着窗外发呆,反正最后一站是学校,不用担心会坐过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传到我的耳中,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在电影中听到过那种呼吸声,短暂,急促,渴望, 那个戴口罩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上,他左手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作遮挡,右手在小腹以下不停地抖动着,在我看向他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一直在用电影里坏人那种猥琐的笑冲着我,并在不经意间舔着舌头,我打了一个寒颤,头迅速转向窗外,但那呼吸声并没有停,反而更加急促,带着刻意拉长的微弱呻吟声。
我的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车上的人很少,是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一个拖着沉重行李箱的瘦弱男生,他们对于我来说也许只是个陪衬而已,此时的他们跟我一样,保持着沉默。
中年男人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我不敢再转头看他,全身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手中的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洒落了一地。我回想起室友跟我说过的惨案,在学校附近的破旧房子里,一个女孩子被先奸后杀,以及回学校的那条小路上总能看到的漏阴癖男子,还有在贴吧上看过各种被猥亵的事件……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站,老太太已经在某一站下车,中年男子迟迟没站起来,双腿不停颤抖令我无法正常行走,中年男子仿佛很清楚我的心理状态,他笑了,就那么光明正大的猥琐的笑了。
司机师傅已经不耐烦了,催促着我们下车,好奇心使我再次看向中年男人,没错,他的裤子,没有拉上,那一闪而过的一幕令我几乎快要窒息。此时,我能感觉到他跟在我身后下车,那种很久没洗过澡的臭味越来越浓烈,我想过逃跑,也想过我的逃跑或许会刺激中年男人更大的欲望。
拉着行李箱的男生在我前面下了车,他带着耳机,似乎全程都没有发现这些状况,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迅速扑向他。
“求求你,救救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拔掉他的耳机,他面露微微的不悦,我则踮起脚拼命想要把我的悄悄话输送到他的耳中。
我已经快要奔溃,腿控制不住的发软,我用力抓着他的胳膊,防止自己瘫倒在地,抓住他的那一刻,我拼命抑制住的泪水突然涌了下来,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现实令我无力佯装正常。
他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抱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瘦弱的胳膊在用力抱着我,维持着我正常走路。那段路,是我人生走过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段路,从公交车站到学校门口,四年来我曾走过无数次,但在那一次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战心惊的走过。
他叫秋天,是软件工程专业的学生,和我是同一届。我常常抱怨他的名字太过忧伤,秋天是离别的季节,万物终究执拗不过命运。
那天晚上,我不敢看他的脸,我害怕他记住我的模样,鼻涕和眼泪挂在脸上不分彼此的模样,双手抱臂一直在发抖的模样,我甚至没有跟他道谢,羞耻心令我难以作出任何表述,进入校园后,我狂奔回宿舍楼,走到宿舍门前的时候,我擦干眼泪,照常和阿姨打招呼,照常跟室友说,我回来了。
我没有勇气去表达我所遇到的一切,性格使然,我总是把心事藏在心底,渐渐地,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不再被轻易打开。
再次见到秋天是在外国电影欣赏的选修课上,我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学校的双人课桌让孤独的人显得更孤独,我很讨厌这个课桌的设计,像是情侣专座,赤裸裸的讽刺着那些单身且孤独的人。
秋天像是随意的坐到我旁边,那天晚上我唯一记得的是他的手,骨节分明,又细又长,很好看。“你还好吗?”他问我的时候,我正盯着他的手出神。
“什么?”我转头看向他,他长得一般,眼睛很大,双眼皮,眉骨很高,有点像混血儿,与他对视的时候心神会被他吸到眼睛里,不能动弹。
“那天晚上,我看你精神状态不太好……”
“好,打住,我很好。”
我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耳朵,随便翻开书中的一页,脑海中是那天晚上他抱着我走路的样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极了老电影中相爱多年的恋人。
“好,那我来叫一位同学说说观后的感受吧,嗯……范了了,名字很独特,就你吧。”老师露出她的职业微笑对着讲台下的说到。
秋天看着我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抬头发现屏幕上是暴风影音播放完的返回图标,没有任何影片的痕迹,于是只好羞愧地低着头,心里想着:完了,平时分肯定很低了。
一张纸条慢慢移动进入我的视野,字迹潦草,不过我还是能靠着直觉翻译出来,“蒙太奇之父爱森斯坦的经典影片《战舰波将金号》,分析敖德萨阶梯上婴儿车滑落的场面,提示你:增加了观众的紧张感,渲染了悲伤、恐怖的氛围……”
我照着纸条上写的随意说了两句,老师有些不开心的让我坐下,果真是增加了我的紧张感,渲染了恐怖的氛围。秋天还在偷偷笑我。
在宿舍区和教学区的必经之路上,我总是能遇见他,他总是在我想装作不认识的时候对我笑,是十分傻气的那种笑,让别人一度以为我是他暗恋的女生。
恋爱是什么滋味?我还未曾尝过。高中的时候总想偷食禁果,却迟迟没等来喜欢我的人。上了大学之后,同学与同学之间有很明显的距离感,像我这种羞于表达自己的人,很难与别人进行情感上的沟通,还没等到那个小鹿乱撞的人,我已经先行放弃了。
在秋天进入我的世界之前,我对恋爱一无所知,并且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他就像一个天使,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救赎我,爱上我。
牵着一个人的手在校园小路上漫步,看夕阳晕染了天际,暖风吹过发梢,他在小湖边慢慢靠近我,低下头,眼睛里全是我的影子。我曾幻想过第一个爱上的人会如何吻我,是温柔,还是霸道,还是蜻蜓点水般就红了脸。
后来的每一次,我闭上眼,就能闻出秋天的气息,他的吻细腻而漫长,第一秒就会沉沦。
尹滢说我这样的人配不上秋天,他太优秀,家庭背景好,现在快要变成我的爱心护理工,我却从未给过他什么。
尹滢是艺术生,别人都叫她女神。她加上我的微信后,好几次都在言语中露出鄙夷的姿态,她喜欢秋天,她见过秋天为我逃课买药、逃课送伞的慌张模样,却从未看到秋天同意加她为微信好友。
自卑从来不是别人定义的,而是在别人察觉之前,自己流露出来的。在秋天面前,我很自卑,无论从哪方面讲,我完全找不出自己的优越性,纯粹的爱情不需要这样,但我们活在世俗中,就不得不被世俗影响,变得不纯粹。
我眼睛所见之处,处处提醒着我,我与他的差距越来越明显,除了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晚上,我蜷缩在他的身体中,被他紧紧的抱着。也是在那种夜晚,那个猥琐中年男人的模样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没拉上裤子时的样子,让我不敢再去面对有同样动机的男人。
秋天很理解我,在那样的夜晚总是让他在忍耐当中度过,我很愧疚。在我们在一起一年后,秋天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在酒店里把自己赤裸在他面前,他终于不用再克制自己。
那天晚上,秋天抱着我说以后我们会结婚,所以我不用怕,他知道我紧张、害怕,因为我的身体可以反映出一切。
我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我很贪恋被他抱着睡觉的感觉,像温暖的壁垒,永远不会被摧倒,我把心锁在那里,扔掉了钥匙。
大三那年,我们在考研自习室里,秋天突然给我发来一张截图,是作为耶鲁大学交换生的通知,秋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为期一年。
人们都说,异地恋一般不会有圆满的结局,因为被等待的那个人,归期未有期。
思念太过痛苦,是因为没有期盼,我没有太过痛苦,是因为我知道秋天一年后就会回来。而在这一年中,我会拼命去争取自己的未来。
大部分时候,我们回复着对方的留言,想入非非。
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看置顶的那个对话框有没有消息。
“幸好思念还不算太长,我还够得到你。”
我发给秋天这句话的时候,距离他回来还剩一个星期,但他的话语中却没有即将要见我的兴奋和期盼,而我的期盼霸满了整个屏幕。
今年的北方入秋很早,像是万物提前告白着离别的宣言。第一片叶子枯黄了,大片大片的叶子也陷入了逝去的悲伤。
那个如期而至的秋天,秋天没回来。我在树下抱着自己哭了仿佛一整个秋天。
他说,“我可能不会回去了。”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也许他知道一切解释都显得空白无力。
“擦光所有火柴难令气氛像从前闪耀,
至少感激当日陪着我开甜蜜的玩笑。”
陈奕迅唱的《失恋太少》,听到最后两句才让我有勇气擦干泪水。
妈妈问我,“那个男孩子呢?”
我回答,“他出国了。”
“那你去找她啊,傻孩子。”
“谢谢您。”我一把抱住妈妈,泪流满面。收拾了好久的行李箱,终于要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