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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想离自己心中的自由近一些，再近一些。人生来赤条条的来，死去又孤零零地走，谁也不能替谁，任何人的出现，无非是共走一段路。她走在深秋的街道上，她觉得天空是自由的，树木是自由的，街道是自由的。
她的眼泪无声落下来，连眼泪都是自由的。一种宁静的抗议，一种丧失，一种见血封喉。
韩月清自幼没有父亲，着这个家庭里，“父亲”两字是她跟母亲心领神会的一种忌讳。母亲韩佳芳为了养活她去卖过鱼，当过仓库保管，去塑胶厂干过冲压工。其在她右手的食指被冲压机器压粘后，领回6万块钱的工伤补助后下了岗。在筒子楼开了一间小卖部，继续供韩月上学。
韩月清一直是让人省心的乖孩子，在外人眼里一直如此。只有她知道原因，有次四年级期末考，她从第一名滑落到第七名。韩家芳并没有歇斯底里地责备她，而是在吃饭时举着欠缺的右手对她说：“你要是这样不争气，干脆直接别上了。我起码还有九根可以接着断，还能换来几十万能继续供你。”
那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着说自己知道错了。从那之后，她一直是班级前三，从那自后，她跟怕无意间与母亲的断手对视。她总觉得那只缺失突兀的断指，是一只随时向她讨债的幽灵，时刻提醒她是因为她，韩家芳的手指才会变成这么丑陋的畸形。
十八岁她不负期望地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重点大学，母亲像是完成了多年的使命，心安理得地接受远亲和邻居的夸赞。放佛多年的隐忍都是为了换取这一天的恭维，她知道这么些年，女儿怕她，或许也恨她。母女一场，却总带着疏离与克制。但是，哪里还有更好的出路？怨就怨吧，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步入自己的老路。成为一个顽强而刻薄的残疾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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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在她大学毕业刚开始实习的第二个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邻居告诉她母亲心梗发作在医院抢救，让她尽快赶回来。她手忙脚乱地请好假，经理不情不愿地在电话里对她说路上小心。
等她到了市医院后，已经来不及了。她神情恍惚地记不清怎么办完母亲的后事，只觉得自己这下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儿，像是一个凄苦哀怨的肥皂剧女主角。可是她既没有倾城倾国貌，也没有多愁多病的身，她有的只有她自己。
她身材五五分，鼻子两侧还有些随意散落的雀斑。五官中最为突出的就是鼻子，让人觉得粗狂而张扬，说话或者笑起来还会露出发红的牙龈，尤其一笑，简直像一只长毛红眼的家兔。所以她长这么大，一直是别人人生中的配角。
她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给她起个如此文雅的名字。月明风清，晓风残月。这样一个名字更像是对她的一种嘲讽。母亲或许带着对她绵绵不断的期许，希望她熠熠生辉，众星捧月。哪怕这个名字和李发财，张耀祖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韩月清二十六年来只谈了一场的恋爱，最后对方主动说喜欢上了别人，必须和她分手。还不忘刻薄地补充一句，可能自己根本没有爱过她，只不过是从她这里实习，实习期满，再继续出发投入到真正的爱情中去。
后来她看到前男友和新来的大一学妹，你侬我侬地出现在校园的时候。她恨不得上前去给他俩一人一巴掌，可是她只是看着他俩的背影，一个人回宿舍地嚎啕大哭。此后很久她把自己划归成一个弃妇，哪怕她一路发愤图强考上了重点大学，哪怕她自己除了读书，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后来大三的时候，宿舍的女生主动地要给她介绍对象。结果那男生看上了介绍人，她又像是一团不小心幻化人形的空气。
现在的她又回到了那时的孤独与迷茫，像一条河流入到一片海里。不同的是这次比之前更强烈，更深刻。像是处心积虑地按图索骥搭好的积木，终于就差最后几块就可以收工，却发现图纸都是错的。而压塌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母亲的死。她死之后即意味着她必须一切都依靠自己，从此她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
回去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工作，加班，挨骂。同来的学生们带着矫情和任性的资本，当时一同留在这个公司的五个人，就剩下两个了。那个女生，跟她也合不来，俩人极少有交集。她自认对这份工作信心十足，结果竟然差点被鉴定为实习不合格。好在有惊无险。她必须短时间内锻炼出养活自己的本事，母亲留下那套破旧的筒子楼，和为数不多的三万块钱，已经是她的全部的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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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着一个很私密的癖好，就是下班去周围的蛋糕房，买上一整个小号蛋糕。直接回去当晚餐以及第二天的早餐，甜得发腻的奶油让她感觉上瘾一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稀释掉一些生活里的苦。她还爱经常写一些文字，笔风大都悲凉而刻薄。大学老师夸她有天赋，不要放弃。其中有一篇她自认为下足了功夫精雕细琢，虔诚地投稿发出去。然而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这时候有个编辑的来信说，异常欣赏她的才华，特意加粗了异常两字。她不厌其烦地把这封邮件读了一遍又一遍，像抚摸久别重逢后恋人的脸，怎么都看不够。开始她一边看一边激动，后来是一边看一边流泪。竟然有人用异常来形容她，形容她屈指可数的才华。这无疑是电闪雷鸣般的四个字，把她阴郁了二十六年的天空照成了白昼。
虽然只是被一个人欣赏，她好像古时候囚犯拿掉了枷锁一样的轻松。恨不得奔走相告，自己是自由之身，马上就要彻底改写命运。自己好像站到了地球的中心，随时等待接过一根杠杆，就能马上撬动地球。
她按照编辑的回复经静候佳音，上班时而亢奋时而恍惚，每天下班她都要翻无数次的邮箱，就是为了看看那人有没有回复她下文。可是一直没有，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月，她每天就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最后一次，她气愤地“咣当“盖上了电脑，像是把自己关进一只密封的罐头瓶里。并义正言辞地告诫自己，放弃虚无缥缈的幻想吧，凭什么就凭别人一句似是而非的恭维话，自己就要像一只随时准备去讨好的温顺的狗。
她无时无刻想着对方给她一个恩典，后来她终于厚着脸皮回了一封邮件，这次却收到一封该邮箱不存在的提示消息。她哆嗦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对方就是为了躲避像她这样的人。她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逼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改邮箱。这跟逼着一个人改头换面亡命天涯，还有什么区别？
她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地从房间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广场。深秋的街道冷清而安静，她无声地冷笑，反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给了她一丁点可怜的希望，像鱼饵一样把她钓起来又狠狠甩出去，然后看她在缺氧般在岸上苟延残喘。她更多地是在嘲笑自己，别人刚给了她一句软糯的赞美，她就像得到了一根坚硬的脊椎，想要就此能够从匍匐前行变成直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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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这像是一个无底洞的开始，对未来简直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无期徒刑。她所向往的东西，珍视的东西非但没有净化她，拯救她。更像是一只灵活美丽的飞鸟，只为了跑到她跟前迷惑她，尖叫着羞辱她，却从来不曾眷顾她。
这天晚上再次回到熟悉的公寓，在惨淡的夕阳里走着，她看到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虽然她还无比留恋那个刻苦勤奋的自己，那个懦弱妥协的自己。而这个崭新的自己带着邪气与叛逆，她幻想周围出现了一个个各色各样的她。如同一个个标本一样走到她面前，让她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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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已经一无所有，索性先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上一次。办理离职的手续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人事主管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年轻人，好好去锻炼去吧。潜台词就是她这种没资本，没姿色的普通人，也配做出诗与远方的美梦，简直恬不知耻。
她想去西藏，刚坐上火车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庞小红，这是她从高中到大学唯一的闺蜜。她俩都相貌平庸，平凡甚至丑陋的相似。她们相互亲密，也相互鄙视。她嘲笑庞小红的名字：“小红，真土，简直是小学算数题里的糊涂的小女孩。”
庞小红也不甘示弱：“你以为给你个月白风清的名字，你就真把自己当成天上的明月了吗？“
可这并不影响两人晚饭后一圈圈地围着操场散步，一起探讨，人生的真谛到底的什么。她们知道自己都不是能被男生注意到的人物，但好像只有她们组合在一起，气场就立刻变得强大些。像合成一个庞大的连体婴儿，带着森森的妖气。
那时她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恨不得马上趟入滚滚红尘中翻涌，浮沉。她们一致对外地鄙视漂亮的女生，认为漂亮的肯定没有脑子。而她们不漂亮，肯定拥有惊人的大脑。哪怕她们总是结伴去批发市场或夜市上买东西，也不妨碍她们一起以睥睨天下姿态，冷眼看着繁华热闹的人世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