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故事 还债

李婶家的为民小店开在建业路上,旁边有两家棋牌室,二楼是游戏机房。虽说地理位置很好,但是生意并不兴隆,店里大半收入来自香烟,打牌的人往往烟不离手。

开门做生意者大多都是和颜悦色,看到有人关顾小店,总是笑脸相迎。可是李婶看到走进店来的关老七时,厌恶之色毫不掩饰的挂在她白白净净的脸上。

关老七嘿嘿干笑两声,从包里摸出十元钱来: "婶,我买包香烟。"  李婶看到钱,眼睛一亮,太阳打西天出来了,这家伙兜里既然还有钱。

关老七接过香烟,撕开封条,弹出一枝叼在嘴唇上,随手在柜台上拿了只打火机,"咔嚓"的一声点然香烟,贪婪的猛吸一口,他的口鼻同时喷出两股白烟。

李婶隔着柜台就闻到关老七身上的汗臭味,亳不避讳的用手扇着飘向她的烟雾,用厌恶之极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别在我面前抽烟,离我远些。"

关老七侧着身子站在柜台边,把脸嘴对着门外: "婶,我叔不在店里么?李婶没好气的回答:"不在"。关老七还不识趣的问:"我叔上哪了?"  李婶当然知道自家老头上哪了,但她懒得搭理他,觉得没有搭理他的必要。冷冷的说:"我不知道。"

有人进来买东西,李婶忙去招呼顾客,关老七退出小店,坐在门口石阶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今天是他五姐的儿子,也是他的外甥结婚的大喜之日。姐夫和外甥亲自来请他,让他有点受宠若惊。然而宴席好吃客难做,吃结婚宴是要送礼的,就算人情不送,那份见面礼总是少不了的。

可是,这几年他穷困潦倒,与亲戚朋友早已断绝了往来,人人都当他是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愿意借钱给他呢?

整个清河镇也只有李叔肯帮他,每次向他开口借钱,李叔都不会让他失望,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会这么宽待他,连他都记不清自己究竟欠李叔多少钱。李叔是他的贵人,只能等下辈子犬马相报了。

李婶送走顾客,一眼瞧见坐她店门口石阶上关老七的背影,心里堵得慌,这家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每回到小店里来,不是赊账,就是借钱。

只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自家精明干练的老头子,为啥对这个连狗都不待见的人,有求必验,她为此不知和老头吵过多少回,甚至以离家出走相要挟,老头子对他依然一副菩萨心肠,比亲爹娘还亲。

她整天烧香念佛,就是希望不要让她再看到关老七的身影。可是关老七就像是阴魂不散,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在她家的小店门口。

关老七原本也曾风光得意过,他上面有七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夫是镇供销站站长。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他家是第一个在村里开小店的人家。关老七第一个在镇上做个体户卖猪肉,平价批发而来议价卖,在别人刚刚温饱的八十年代,他就已经进入了万元户之列,那时人们不叫他关老七,而叫他"关万元。"

后来他迷上了赌博,从小赌怡情,到大赌伤身。好端端的家业被他折腾几年后就破败了。老婆与他离了婚,他被赶出了家门,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狗,每天沉溺于烟酒牌之中。

刚开始那几年日子还算好过,有父母和姐姐们接济着。然而,赌博是个无底洞,十赌九输,谁家有那么多的财力,去堵那连下雪也填不满的枯井。何况游手好闲的人在哪也是讨人厌的。

关老七靠东挪西借过日子,依然整天沉浸在输赢之间乐此不疲。

李婶心中升起浓浓的怨恨之意:  "这种人活着浪费布,死后浪费树,咋不早死呢?"

按以往时间,老头去进货这会也该回来了。今日她到希望老头有事耽搁了不能准时回家,让他关老七空等一场。然而,无论什么事,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婶越是希望着老头晚点回家,老头却是准时而归。

心里焦急的关老七,一看到李叔花白的头发,硬朗的身骨,慈祥的脸嘴,感觉比亲爷还亲切。他连忙站起来,帮着李叔卸小三轮车上的货。

他一直等到李叔卸完货,洗干净了脸,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后,才十分为难的说明来意,他的外甥今天结婚,特来向李叔借五百块钱去做贺礼,他发誓赌咒,这是最后一次了。喝完喜酒。他就要跟着他的表姐夫到外地打工,工作都找好了,到一家工厂里做门卫。

李叔还没有回答,李婶就已经尖叫起来: " 没有,你当我家开银行啊!关老七,人要脸,树要皮,这几年你没少上我家借钱,赊东西,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你还过我们家一分钱了没?咋还好意思有脸开口!"

关老七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依然没有扭头就走的勇气,他需要钱,需要钱去做客送礼。在那种热闹的场合,如果空手而去,也一样会遭到这种鄙视和羞辱。只不过是一种来自对面,另一种来自身后。

他曾经有过钱。而且如今也每天都在和钱打交道,钱在他的手上像纸一样飞来飞去,他一直在玩钱的游戏,可是他似乎又从不把钱放在眼里。他已经习惯了为金钱疯狂,又被金钱羞辱的生活。

李叔不声不响,从抽屉中数了五百块钱递给他,李婶眼疾手快,从李叔手上一把夺了过来: "不借,死老头,今天要敢把钱借给他,我跟你没完。"

李叔走出柜台,从口袋里重又拿出五百块钱,塞到关老七手上,连忙推他快走。李婶追了出来,被李叔一把拽住了,关老七听到李婶大骂李叔。

直到有人来买东西,李婶才停止了怒骂。李叔摇了摇头,拿出一本账本写道: " 关老七今借钱五百。″

这帐本还记着关老七,今天赊香烟一条九十八。关老七,今天赊酒两瓶十六元,椒盐花生两包。七元,榨菜五包十元。李叔心说,等到这本簿子写满了,我的债也该还清了吧。

李叔原本是城郊菜农,大集体那会儿大伙种了菜卖给副食品公司。后来土地承包了以后,就变成了自产自销。

他白天在地里干活,早晚到菜市场卖菜。像许多老百姓的家庭一样,无病无灾时,虽然平淡,但也平安。一旦有了有什么灾祸,那就是伤筋动骨,大伤元气,这两年内。他的父亲病刚好,母亲又病倒了,而且还动了大手术,把他那点家底给掏空了。

以至于儿子考上大学时,为了那三千块钱的学费,他一夜之间急白了头。

那天傍晚,他向往常一样去卖菜,摆在自己一直卖菜的弄堂口,等晚上收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三轮车箱里,有个黑色的马甲袋,他打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一看究竟,里面竟然是一包钱。

那一刻,用吓的魂飞魄散来形容李叔也是不为过的。他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他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等待着有人来认领。他一直等到华灯初上,街上没有了行人,才胆颤心惊地回到了家里。

以前也有顾客把东西落在他的摊位上。有人来认领,他就还给人家,没人认领就占为己有了,但那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瓜果蔬菜。如今这是笔飞来横财,自己能不能要,犯不犯法?

第二天早上他一如既往的去卖菜,街上像炸开了锅,都在议论关老七昨天喝醉了酒,丢失了五仟块钱,那钱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

他忐忑不安,等待着关老七猛然想起东西是落在他的车上,然后向他索要,他就会把钱还给他。

可是关老七每天都趾高气扬的从他的摊位上走过,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丢掉一笔大钱的关老七依然红光满面,抡着锋利的大砍刀剁骨宰肉,大把的捞金捞银,并没有半点平常百姓如丧考妣的悲伤样。也许这笔钱财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的李叔已被生活压迫到加一根稻草就会崩溃的边缘,却想不到老天爷又会微笑着给他降下一笔横财。他不动声色的贪了这笔意外之财,儿子顺利的上了学,他也度过了难关。

可是他的心中,从此落下了一个毛病,心惊肉跳的毛病。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是会让他感到浑身颤抖。他好几次做噩梦,梦到关老七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在追他。

后来关老七风光不再,落魄了,成了一个十足的人见人怨的赌鬼。而李叔的日子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的儿女已经在城里成家立业,郊区变成了新农村,他也没菜可卖了,就在自家的楼下开了一个小卖部,自给自足绰绰有余。

他每次看到落魄潦倒的关老七,心中的罪恶感就增几分,好几次都想把钱还给他,但是岁月久远,有些话他怕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有些错是不能犯的,有些债也不能欠,它会要你用一辈子去偿还。

每天吃过晚饭,李婶就收拾妥贴去跳广场舞,留下李叔看店盘算账目。她刚出去一会,又风风火火飞回来,激动得像中了体育采票: "老头,关老七被车压死了,广场上都没人在跳舞。都去看热闹去了,我回家穿件衣服,也要去看。" 

李叔吃了一惊问:"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出了意外?"  李婶说: "听说吃完午饭,醉醺醺的骑着电瓶车刚一出门就撞上了车。阿弥陀佛,这个讨债鬼终于死了,以后我们家清净多了。"

李叔心中不是滋味,听到李婶又说: "听说他的子女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认他,现在他死了反到争着来任领他的尸体,正吵的热闹呢,许多人都去看。"

李叔感慨,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活着是根草,死了是个宝。一个平日连狗都不待见的人,死了反到受众人关注。

他打算到关老七出殡那天,买点纸钱到他坟上祭奠,顺便把他记着的账簿一并烧掉。李婶骂过关老七很多难听的话,唯有讨债鬼这句中肯,关老七确实是向他讨债来了。这几年他也一直在力尽所及的帮他,如今人死如灯熄,这笔债真的两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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