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优等生”“劣等生”的概念。仿佛成绩的距离间,落差的是人性的高低。好没道理。
我喜欢描述那些暂时看起来成绩不太好的同学为“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女)孩”。
我自认在学业生涯中算是个中规中矩、勤奋上进的学生,所以通常都能幸运地成为“坐在教室前排的女孩”。
然而,不知巧合或是有意,在男女同桌的漫长年华里,我总是被分配到和“教室最后排的男孩”坐在一起。
我还记得我和C君成为同桌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心里默默拜过了好几轮的神明。
友爱互助、共同进步是不敢奢望了,我只盼望C君上课时打游戏和聊天的声音不要太大,能够让我听清老师的讲解。
我给自己制定了四字方针“不要说话”,以防哪句话不慎惹到了身旁的这位大哥,在某个转角的路口遭遇他的兄弟们的“校园暴力”。
在我还在尴尬地想该对我这位新同桌使用怎么样的开场白的时候,他已经来了,懒懒散散地用单肩勾着“空似无物”的书包,似醒非醒地走过来,然后“啪”的一声把书包摔在桌子上,再把自己甩到座位里,埋头就睡。
看来我的担心如此多余,他似乎压根就没看见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学习。
很快,我就发现了我这位新同桌的“好处”,他上课十分安静,总是在——“睡觉”,偶尔醒着的时候,也是埋头于不知什么小说里。不用我担心有什么日常接触中的磕磕绊绊,他自己仿佛早就划好了界限,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厚厚的墙,把我们隔绝在海角天涯。
这种“相安无事”的平衡在有一天被打破了。
那是一节历史课,老师对着地图讲解亚历山大大帝横跨亚欧大陆的丰功伟绩,突然一阵笑声在我的身边响起,屏蔽了老师本就低沉的音线。我拍拍前面同学,想问问老师刚才讲的那个知识点是什么,结果身边又传来了一阵闷笑。于是这节课,我身边的声音就没有断过,有时是惊讶的吸气声、有时是一声叹息,更多时候是一阵又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
紧接着是一节地理课,讲的是山峦构造,而显然我的同桌在用抑扬顿挫的阅读反应描绘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种情况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不断上演。
终于,我领悟到拖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打算和他好好谈谈。
然而这个时机好难找,因为往往一下课,他就又埋头睡了起来。
总算有一个课间,他似乎很精神不需要补觉。于是他继续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享受他的盛宴。
我鼓足勇气,拍拍他的胳膊,“嗨,那个,能和你谈谈吗?”
他斜过眼睨了我一眼,似乎早已猜到我想说的话,颇不耐烦地说,“没空。”
对话本来该结束了。可是看着他认真阅读的样子,不知怎么我没由头地来了一句,“一定很有趣吧。”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又转过了头去,“才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文绉绉的书。”
我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文绉绉的书呢。”
他没说话,但是把手从封皮上移开,我看到封面上的四个大字——“盗墓笔记”,黑色的墨汁向下流淌,有点像凝固的血液。
我有些惊奇,“盗墓?这年头盗墓的也允许出书?”
他的紧绷的脸突然松弛下来,甚至有那么一秒,我怀疑他在憋笑。
上课铃响了,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但是我敏锐地发现,这一次他在不小心笑出声音后,突然紧紧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日子慢慢过去,我和同桌从“绝对不交流”变成了“相对不交流”。这是说,我们上下学时,开始和彼此打招呼。
很快到了期中考试,生物对我来说是蛮难的一科,老师给了一些复习题,让同桌之间互相背诵。我有点难过,结伴学习显然是更有趣和高效率的方式,然而我想了想我的同桌,大概要他对学习感兴趣的难度不亚于让我登月。
虽然没有信心,我还是传递了一个寻求帮助的眼神。果然,我的同桌还在看《盗墓笔记》。
在我彻底失望,拿回复习题开始自己背诵的一刻。他却突然合上书,取走了我的资料。
我颇为疑惑地看着他,他却回给我一个更疑惑的眼神,“看什么,老师不是说让同桌一起复习吗?”
我使劲地点头,下巴大概能捣碎好几瓣腊八蒜。
“说一下常见的单细胞生物。”
我回想列举,“草履虫、酵母菌、衣藻......还有......”
“眼虫和变形虫。”
“哦哦,眼虫和变形虫。”
“重新说一遍。”.
“眼虫、变形虫、草履虫、衣藻。”
“你漏了一个,酵母菌,记得吗,你第一遍还说过。”
“哦哦,好的。”
C君从笔袋里翻出一只红笔,在这道题的题号上划了一个很规矩的圈。
“好了,下一题,绿色植物.......”
大概提问了四五道别的题过后,他又开始问道,“说一下常见的单细胞生物。”
我有种又被击中软肋的过程,“那个......“草履虫、酵母菌、衣藻......衣藻......哦,有一个眼虫!还有......记不清了”
C君放下资料,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草履虫、酵母菌、衣藻、眼虫、变形虫!我都记下来了你怎么还记不住!”
我很诚心地耸耸肩,“说明你比我聪明呗。”
令我意外的是,C君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别扭的表情,仿佛他对这种肯定有点不知所措。
他又很规矩地在这道题的题号前划了一个星号。
自此我们可以放松地交流。课间的时候,他经常会给我讲讲盗墓笔记里的情节,不过有一次他上课抽出一段给我看,我看到了一行写着多少多少颗人头,就没敢再往下看。他倒没有嘲笑我,反而从此讲故事时会省略掉阴森恐怖的部分。
期中考试前一天,整节英语课我都瞥见他在看手机。我有些无奈地想,“真是打算彻底放弃了吗?”
结果下课时,他却悄悄地把手机递给我。在当时,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上学的。我正想把手机推回去,却发现他截了很多单细胞生物的示意图,我抬起头,C君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快看,我给你放风。被老班发现就惨了。”
拜C君所赐,我的生物期中成绩拿了90分,我已经很满意了。而C君也拿了86分的好成绩。虽然他看起来总是对成绩毫不在意,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真的很开心。
老师把试卷发给他时,表情颇为狐疑。课间我偶然听到几个同学用肯定的语气调侃,“抄的呗,就他......”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好愤怒,我转头严肃地说,“我没有给他抄,是他自己学......”
“对!是他自己偷偷抄你的!别的本事没有,眼睛却尖得很。”
对你个大头鬼。我有种想抛却修养,狠狠给眼前的造谣者一拳的冲动。
我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C君,但是我很快发现,他眼中刚刚燃起的热情,又被往日熟悉的那种百无聊赖给取代了。
我忽然体会到了这个始终“坐在后排的男孩”的生命中的悲哀。人们总是喊着要他进步、往前走,但当他真的往前迈了一步时,撞上的,确是人们心里充满蔑视与不信任的、冰冷的大门。
几个月后,C君随母亲转学去了外地。这时我们才得以知道,原来他的父亲有很严重的酗酒嗜好,经常会打骂他和他的母亲。他可以写作业的地方,是母亲打工的餐厅的一个角落里的餐桌。.
临别的那天,他很潇洒地收拾完了自己的桌子,我没有说话,而是用微笑和眼神祝福他,希望他的新生活能够更加顺利。我相信他明白了,因为他也笑着向我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盗墓笔记,塞回到了课桌的抽屉里,然后就径直地离开了教室。
那本书后来被班里其他喜欢盗墓笔记的同学继承了。多年以来,我常在想,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本书呢?是给我留个无聊时候解闷的读物?是决定和旧生活彻底割断?抑或只是单纯地怕沉,想减少书包的重量?
我不得而知。
好事者总喜欢问,这故事里就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情愫?很遗憾要让他们失望了,因为真正的青春里,有很多情感联结,比小说和电视剧单纯的多、却也深沉的多。那是一种与爱情无关,却和成长、和人性紧密相关的经历。
后来,我又和很多“坐在后排的男孩”成为同桌。他们中有人醉心美术;有人在半道上把我截住、只因为想要帮助我把学期末搬运回的沉重的书籍送回家;有人在一刹那突然放下“吊儿郎当”、认真地和我讨论他们对于学业的焦虑;也有人虽然沉默,却在陌生的朋友面前为我美言。
我在他们身上,没有看到无知、蛮横、粗野,相反的,我看到了真诚的友谊。
我只是欣赏了他们身上本就该被欣赏的那些部分,他们就给予了我超出我想象的尊重、友爱和帮助。
有一次我与旧时的一位老师偶遇,闲谈间她感慨道,“不是刻意要把班里那些捣蛋鬼都放在你旁边,而是他们在你身边的时候特消停。”
和老师告别后,身边的朋友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是不是你小时候脾气大,他们都不敢惹你。”
我哈哈大笑,“或许。”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相信那个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