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三個兒子

隆冬远没有到来,但空气中的寒冷,的确使人有些战慄。

阜易做完上午的早课,来到阳臺边上。

他倚著一面墙,是很久前白灰刷过的,很不均匀略有凹凸的,还留有明显的渍痕。现在看来,它已有些发灰,像现在的天空。

阜易正远瞰著天空,混混沌沌的,如一面失泽的盾。下面,是个村落,两侧是田野。房子错落参差,像褪色的积木模型,一面面码放著,简洁又单调。

他找不到动著的物,视线便掉入村子前方的那片山。那是些并不高大的山,座座偎依相掩,又彼此分割明显,如顾首相望的土堆,出眾且醒目。

上头的树木,叶子几无,只剩下枝干,密密的站立,瘦弱嶙峋,似乎无数个未穿衣服的小孩,聚在一起,定定不动,看守著那些贫瘠的山。

阜易拿出画笔和纸,在胸前摊开来,试著勾勒出,眼前的这幅轮廓,专心的描摹线条。这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啊!

房檐下,一条电线经过一棵大柳树,直通到不远的村庄,垂下的弧线瘦硬有力。

西边天空,飞来了三隻麻雀,似乎想停在电线上歇脚。嘴里叽叽喳喳,脑壳东张西望,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又像传递著某种信号。

突然,其中一隻,率先俯衝到大柳树根的叶堆上,只几秒钟就不再动弹了。另一隻见状,犹豫些许后,也飞了下来,围著它转了一圈,用唇喙在叶子里,来回捣了几下,然後立在那,呆呆地,等著什么。

那一只雀升到天上,在树顶上方盘旋片刻,也朝田野飞走了。

这一幕,阜易看的陷入了沉思,他想把它融入画里,却没有办法。搁一搁,他走下楼,还没到柳树那,发呆的那隻雀吓得,扑腾腾飞上树枝。

阜易捧起一抔树叶和泥,洒向那瘦黑的小东西身上。

据家里老人所说,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阜易只见过其中的两个,有一个和自己还是从小的玩伴,只知道小名叫春娃。

阜易认识她时,她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嘴里只会噢噢、哈哈、啊的。可最早她并不是哑巴,好像因为喝药,死过一回,活过来後人也傻了,张嘴就不会说话了。

还有村里人说,她姓吴,娘家也不远,因为傻都不愿认她。大家都说她因为傻,自然就不会说话。开始时,阜易也就认为她是个傻子,还是哑巴也正常。

按辈分论,阜易该称她为婶子。阜易同族的一个伯伯,早年家境贫穷破落,人长得黑瘦矮小,年近四十了也讨不上一个女人。他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妈,阜易该叫奶奶,她央求熟人给自己儿子张罗个媳妇,好在活著时再添两个孙子。

於是,这个姓吴的女人,就是阜易後来的婶子。阜易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因为她是傻子,我他怕她听不懂。他只跟她的大儿子,叫春娃的一起玩耍。

春娃跟阜易,是同一年同一个月出生的,只此自己大几天。阜易跟春娃却从来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他好奇:春娃为啥也没叫过她妈。为这事,阜易问过春娃。他狗日的一副挤兑的语言:“叫啊!她是我妈我为啥不叫,像你没见识?”阜易听了当个屁,哈哈过去了。

有一年夏天,村里人从机井里抽水灌田。满满一堰渠的水,清澈明亮,引来一些老少的女人们,纷纷洗起衣服。

那天中午,阜易就在和春娃在另一条小沟里,光著脚蜷著腰,用手翻著乌黑的臭淤泥,寻找更黑的泥鳅。

过了一会儿,春娃他妈,阜易的婶婶,挎著一竹兜猪草,打著光脚,从一片苞谷地穿了出来,头上还顶著苞谷穗的花,鬓角沾著些狗尾巴草,脸红的像猪肺一般。

婶子走过来,看见春娃和我玩的很脏,想伸手来拉扯他上去,被春娃躲过了。她便不管春娃,站在堰渠边上,看了看水笑了下,自言自语说了两句什么,没人听的懂,更没人在意。

婶子放下猪草,把裤腿紧紧的卷到膝盖上,从闸门旁的台阶走下去,水没过她的膝,漫到他的大腿,裤子浸湿到腰上了,她也没在乎,一个劲笑啊,用手大把大把的,将水撩到脸上胳膊上。

她洗的太凉快了,十分的舒服,乾脆大方的把上衣揭了起来,洗起肚子来。阜易叫春娃看,春娃不好意思:婶子的两个乳房,皱皱巴巴的,又黑又长,像发瘪的水袋一样垂下去,她手一碰到就晃盪不停。

阜易看著,脑中闪过之前看到过的情景:别人家圈里下过崽的老母猪,靠著墙躺在地上,任七八个小猪胡乱的,拼命用嘴吸吮著撕扯著乳房。

婶子洗完后,抬头看到我,还有他儿子春娃都在看他,不热的脸上,竟微微有了些红晕。她似乎明白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走上岸来,挎起竹兜回家去了。

临走时,婶子还用手示意春娃,让他早些回家。那会儿,春娃又在趴著腰,开始挖泥鳅了,腿还被蚂蝗吃了好多血,阜易帮他打过。

婶子平日除了打扫自家院坝,就是割猪草餵猪。她最爱干这两样活路。大概她只会干这两样,也的确乾的好。因为每次,阜易去和春娃玩,总看见婶子在扫院坝,所以早晚看上去,院坝都是乾净的。要麽她正从猪圈里出来,她擦著地走路的脚步声,总是伴著猪吃食时,耳朵扇动出的响亮的声音。

婶子靠割猪草,家里每年能养两头大肥猪,冬天也不停歇。每到过年前的腊月,想吃猪肉的都上他家买,因为大家都认为,那是傻子每天割猪草喂出来的,没有添加和参假,肉的营养好。来的许多人让她很自豪,想人们指著猪肉,再指指自己。

至於每年从猪身上卖得的钱,家里从不给她的。然而她总会努力得要取一点。实在没办法,家里也就象徵性的给他几元钱,也不问她干啥用,她便高兴极了。这瞬间彷彿能带给她,来年割猪草的更大的动力。

後来阜易又问春娃:“你妈非要那钱,都干啥花了,给过你没有?”他说,钱太少,他看不上要。她也没给他过,只是她妈每年要了钱,过不久就买回一些吃的,他妈不吃都给他和弟弟吃。

阜易想了想,认为婶子并不是全傻。至少她会割猪草,她会把猪养的肥肥的,好问家里人要钱,给自己的儿子们买吃的。她还会像来家里买肉的人,夸耀那是她的功劳。他知道自己有三个儿子,大的叫春娃,是她亲生的,虽然她不能叫春娃,想叫的时候用手来拉扯春娃的衣服。

春娃生下来就是三瓣嘴,长的跟兔子一样,这是阜易嫌弃他的一点。儘管他们从小一起玩,像兄弟一样,但有时阜易也会开他的玩笑:你妈活活打死了兔子,吃了兔子肉,兔子没有死,附了你的身。开始春娃听了,生气不理我,後来就不在乎。阜易见他不再生气,也逐渐地忘了,不再跟春娃开玩笑。

阜易後来知道,春娃的三瓣嘴,在医学上叫脣裂。直到他上完初中,即将出门去南方打工,阜易的伯伯才带春娃,去了市里的大医院做手术,把脣裂补上了。春娃的三瓣嘴,补的很整齐,只留下一条疤痕,美观多了。

临走时,阜易去送春娃,拉著春娃的手,没有说什么话,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告别。婶子就在後面跟著,春娃走一步,她撵一步,哭个不停,直到春娃上了公路,砖进车里看不见了。

婶子的二儿子叫寿娃,比我小,从小身体虚弱。阜易和寿娃玩的时间少,因为他小些的缘故,每次总是跟著阜易和春娃的屁股後面,做随时听从调动的一名小兵,有人带他玩,他倒也很乐意。

寿娃小学毕业就不愿读书,呆在家里干了两年农活。一年冬天,镇里征新兵,寿娃自己报了名,直到通过了体检,才回来告诉家里人。临走前,春娃在外地打工没回来,我去送了他。婶子还是像当面送春娃那样,哭著撵著送寿娃上了车。

有一年冬天,寿娃探亲回家来。穿著军装,带了一个大箱子,里面鼓鼓的,不知有啥名堂。

阜易算了算,从寿娃参军到这次探亲,至少有七八年没见。这次回来,寿娃长高了些,也犟健了许多,还特别爱笑。因为跟他一起回来的,屁股后缀了个女孩。

这女孩是南方的,皮肤很白,跟寿娃个头相当,穿著件白羽绒服,留著头捲髮,披在肩膀两侧。婶子看到儿子带著一个女孩,盯著死劲的看,一圈圈转著看,让寿娃训斥了一顿。

其实,这次女孩跟寿娃一起回来,就是要谈婚论嫁的,可据说见完寿娃的父母,有些嫌弃不乐意,回去就反悔了,後来还跟寿娃闹了分手,一件好事彻底黄了。

寿娃对这件事很苦恼,对家人说下硬话:以後不是父母死了,再不愿回家了,还有再处了对象,不回家结婚,直接在部队把事办了。

後来,阜易再没见过寿娃回过老家。只是听伯伯说,寿娃会每年定期,分两次给他俩打一些生活费回来,过年才会打一次电话,聊聊现在的情况。

多年过去了,寿娃早结婚了,生的娃也能下地跑了。春娃也刚刚谈妥了对象,好事就要不远。

早时听村里人说,哑巴婶子是有三个孩子的,阜易始终没见过婶子的那个老三。

知道的人说,其实傻子的老三就是老大,有的说是个儿子,有的说是个女儿,搞不清了。就在老大才三个月大点时,婶子去餵猪,不料家里来了一只黄鼠狼,爬到床上被活活地咬死了。

也有的说,是傻子晚上睡觉,太糊涂,翻身不小心,把老大压的没气了。第二天醒来,婶子看见孩子死了,伤心的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哭哑了,人也晕倒了。醒来後,婶子发现自己成了哑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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