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帮我拎着工具包，一起走出绵竹剑南春大酒店。
一老汉挡住我的去路，不客气地招呼，老瓜娃子，你还认得我啵！
发型是边疆支援中央，眼睛眯起的跟篾片儿一样窄，鹰钩大鼻子，招风耳，下嘴唇像是合不拢连着下巴耷拉下，将军肚将白衬衣绷起，外面套件灰色坎肩儿。
麻卖批，狗日滴，恁（硬）是认不到老子喽哟！
我盯着他滴脸，确实是想不起来是哪个（个）嘛。
小吴在旁边提醒，师傅，莫不是你以前滴朋友？
老汉抢过我脑壳上的帽子，框（戴）他自个头上，凑近跟前来我让我瞧安逸，一张年轻的面庞从我脑海中浮出，又贴合到这张三十六年后的老脸上。
郭德龙！
唢（suo，好或是对的意思），算你凭良心，还记滴起！
三十年几年不见，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也正常嘛！
走走走，跟我吃饭去，大家伙儿都在这儿！郭德龙拽着我又折进酒店。
郭德龙是我以前在汉旺镇东汽机电厂的工友，那时我刚毕业，在机电厂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工，郭德龙那时是正式工，产线上的组长，骂过我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不会实际操作的秀才，我一开始不服气怼过他，后来也着实佩服他的实际操作经验，实打实滴比我厉害。
郭德龙大也懒得跟我计较，教了我很多书本上学不到东西，一年后我响应国家号召去大西北时，他还夸我大公无私爱国，组织工友为我饯行，祝我鹏程万里，日后荣归故里。
厂里清一色的一帮全是和尚，以前数他是最活跃的一家伙，我估摸他说的大伙儿就是以前机电厂的工友，被他招到一块儿了。
郭德龙推开一包厢的门，咋呼道，好家伙，你们看看，哪过（个）来啦？
包厢内支了一桌机麻，一场斗地主，战意正酣，旁边看的人也磨拳擦掌，忘了喝茶。我一进来大伙儿把视线齐刷刷地看过来，大伙儿停止娱乐，围过来拉着我握手说话。
小白！
老白啦！
对对，我们都老啦！
老得都要入土啦！
呸呸，你龟儿子要入土，人家老白比你小十多岁呢！说话的是以前第二车间焊工黄亮。
瓜批，老子有说错吗，前几年汶川地震死了好多人，没老滴不也有被土埋了滴吗？
我一时还想不起来他们中间有些人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声音好熟悉，以前的年轻面孔也在我眼睛浮现又贴合一致。
是哦，我们是老去的汶川地震幸存者，龚喜和大林都垮杆喽（死了或完蛋的意思）。说话的人拄着拐杖，有条腿是瘸的，我仔细看，是何有才。
唉，见一面少一面，老白再不回来，我们可能也就见不到喽！
还是老郭娃子主意想滴好，过（个）把月半年的聚一次，吃顿饭，点点人头数。
就像以前开工前开晨会一样。
果然，这聚会是郭德龙撺掇的。郭德龙说，费啥子话嘛，过来围起喝（huo）酒！
对，今天高兴，要喝好酒，搞剑南春！
唐时宫廷酒，盛世剑南春，就点这个，老白请客！
好，我点头说，我请客。
龟儿子滴，刚刚说剑南烧坊大伙儿摊分，你还嫌贵，老白一回来就宰，你心口子好黑哟！
人家老白阔（可）是工程师，这点毛毛钱算个逑日滴！
我笑笑，莫来头（没关系），大家伙高兴就好，来来来，剑南春！
就是嘛，老白是多撇砣（够意思）的人物，再说他走时大伙只喝（huo）滴起绵竹大曲，如今是啥子时代了嘛，大伙儿重逢于太平盛世，汶川地震后绵竹涅槃重生，当然得喝剑南盛世庆祝喽！
服务员，给我们换酒，两箱剑南盛世！
服务员过来问，大爷，剑南盛世分好几种，要哪个度数滴？
我看看酒水单，问大伙，52℃，大唐华章，你们看阔以不？
哎哟哟，老白莫整那么贵滴嘛，啥子酒不是一样喝（huo）嘛。
就是嘛，坐椅子上的何有才跺跺他的拐杖说，以前抱瓶自家酿滴小灶酒跑春溢路上，隔着剑南春酒厂高高滴院墙，闻酒厂的酒香下自己的混酒……
黄亮说，还好意思拿来摆条（聊天或是讲话的意思），有次爬到人家院墙上去喝（huo）被逮住了，你龟儿子摔下去吓滴屁滚尿流，哈哈哈……
何有才抡起拐杖作势要打嘲笑他的黄亮，你他妈狗日滴给老子滚去爬！
哈哈，老子会滚会爬，你个哈矬矬滴怕是赶不上了滴！
何有才单脚跳了起来，我日你滴仙人板板！
郭德龙不愧是领导，过来劝架，哎哎，你们俩怎么老是扯筋（吵架），从小扯到大，从大扯到老，莫不是到死都要扯？
哼，锤子，你问哈他，龟儿子会说人话啵！
肯定是他先往东边走（绵竹市的火葬场在往东去的拱星镇）。
黄亮，你脑壳有饼蹦（毛病），少说两句。
酒和菜都上齐了，别吵啦，过来喝酒嘛。
哎哟，还有红白豆腐干，金花镇滴特产，我都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吃锤子豆腐干！郭德龙打我的手，端起酒杯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昔日机电厂的一帮贱男们，端起你们手上的剑兰春，为咱们贱男村干杯！
郭德龙，你这话啥意思嘛，明明贱男就你一过（个）人，跟杨丽儿撩起（勾搭），人家老公晓得了闯我们厂里来举着刀要砍你人，你滴干部职称没评上不说，还害我们二车间得了个贱男村的骂名。
你有屁滴好名声，车间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同志，你倒好，走过去猛起劲朝人家屁股拍一哈，小李都吓得跳起来了……
哈哈，秦主任罚你写检讨，扣工资滴事还记得啵？你嫌罚重了，他是这样跟你说的，黄亮你活该，摸上不摸下，摸下要加价，工资必须要扣滴！
小李长得那么瓜气（好看），水灵灵滴，在座的以前哪个不喜欢吗，你们摸摸自己滴良心问哈子……
喜欢归喜欢，你去摸人家大姑娘滴屁股，就是耍流氓嘛！
对头，就是耍流氓！
老子还不是被你们给害滴，打赌输了要我去摸她屁股……
老白以前好像是不喜欢小李滴，小李找他摆条（聊天），就往边上躲，龟儿子，稀趴滴（软弱）！
我点头表示赞同，低头喝酒，唉，好酒！那你们心目中滴女神嫁给哪过（个）了嘛？
麻卖麻批，那龟儿子滴秦主任不是个鸟东西，不许兄弟们耍流氓，他自己倒耍起流氓来喽，把小李肚子搞大了，小李只好——
我抿口酒，苦笑纠正，他们两过（个）人是两情相悦，不能说是耍流氓——
你晓得个屁！众人这次出奇的默契，一致打断我。
黄亮接着骂，他妈滴秦主任是有婆娘滴，一直住在德阳乡下，那瓜批（混蛋)嚯（huo哄骗)小李说，他要是骗了她滴话，生个儿子就没屁眼儿，得亏生了个幺妹儿——
我急了，有婆娘还给他生娃——
咦，黄亮停住，老白咋还会对小李的事来兴趣？
耶（念二声），我这不是错过好新闻了嘛！
娃都生下啦，小李才晓得秦主任是有妇之夫，还是他婆娘来闹，我们才晓得。
小李月子都没做安逸呀，哭了一过（个）多月，兄弟我们都心疼滴巴心肝儿……
我们和起伙来把姓秦滴家伙乒乓（群殴）了一顿，还准备给掀到马尾河里去，小李劝住了我们，说是为她干犯罪的事情不值得……
出了那种事，小李恁是硬气滴很，辞了东汽厂里的工作，那时可是铁饭碗啊，跟秦王八断地干干净净滴，自己带着孩子去了成都。不过秦王八做了坏事也终于遭天老爷报应了，汶川地震时汉旺着了，老秦眼看要升厂长了，被活埋了，还是我们几个命大……
老秦活该，小李多好滴幺妹儿呀，恁是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喜欢，娶回家不是捧在手心里滴疼，后来老子就找她表白你是我滴心你是我滴肝，你是我滴四分之三——
傻矬矬滴，小李肯定只当你是在给她家幺女讲笑话，还猫和老鼠呢，哈哈。
是啊，她不喜欢我们这些个没学问的粗老几（乡巴佬），她说她很后悔，因为她以为秦主任就是那个在她那本宋词里压了张书签的暗恋者，所以才答应了王八蛋的追求，着了道（上当）。
哦，是这样啊，我说。
可不是嘛，小李扯个娃，也没再嫁人，苦了她了。
哪过（个）说她苦嘛，我看现在挺好滴，女儿也出息了，在香港工作，这几年小李又回来绵竹了来开了家火锅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本来是打算这次聚会去她店里吃九九鸭肠王火锅滴，我忘了跟她预约，她店里座位都满了，加上她又每次都不愿意收我们钱，我们也就不大好意思去……
不过究竟是哪过（个）在她书本本里压了片书签的嘛，小李挂念了这么多年……
别光顾着讲话，吃菜，喝酒，我招呼大家。
郭德龙吃了两口后又停了筷子，问我，刚刚光顾着讲厂花的事，忘了问你老白，不是已经在甘肃安家了吗，这次回来是探亲还是为啥？
小吴开口替我说，白师傅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刚刚我们是去给酒店做天然气管道做检测评估，师傅来帮我忙滴。
真滴！大伙儿纷纷说，那阔是太好喽，我们老年协会又要加入一名新成员喽，欢迎欢迎！
郭德龙说，兰州是大城市，你老几工作这么多年，攒了不少钱吧，当真是荣归故里喽！
我笑笑说，荣归故里，屁！我想你们了啥，才回来滴！
你想个屁，说想我们几个老几，还不如说想你妈想你老汉。
小吴嘴快，插嘴道，白师父他想滴人和事太多喽！想他妈和老汉，想他妈妈做滴泡豇豆酸萝卜，想我们这里早餐店滴牛肉肥肠米粉，想马尾河边滴串串香和烧烤，想这里滴樱桃枇杷草莓，想吃梁醪糟酿滴米酒（绵竹梁醪糟系中国四大名米酒之一），想在老家打血战麻将，想去九龙山赶桃花节梨花节油菜花节——
郭德龙桌子一拍，吼起，想才对头，老白呀，这些子我们是绝对可以满足你滴！
何有才接着说，老白，给我们摆摆你在西北滴故事呗，说说都经历了些啥子嘛。
我扬手，没得啥子好讲头，吃了了三十几年面疙瘩，当人家上门女婿，每天猛起劲滴工作，几年前婆娘去世了，现在儿子也去国外了，我一过（个）人不想呆那边了，退休后就回来喽！
回来好啊，人老了都要叶落归根滴！
大伙儿一叙旧，中午饭吃到了下午两三点，何有才被他儿子接回去了，剩我们几个醉意熏熏滴老头沿着马尾河往北门花桥逛去，老家伙们又像年轻时一样嗨起来了。
郭德龙抱怨，麻卖麻披，天天下场鬼雨，气温“刷刷”地往下降，街（gai）上连个穿摇裤（短裤）亮大腿滴幺妹儿都看不到喽！
路过一家火锅店，郭德龙叫了个女人出来。
我老白终于把一口乡音改成了我在西北练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那女人吟唱，倚窗人在东风里，无语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春水，淡淡春山。
当年就是我这个稀趴滴，把书签夹在小李的那本宋词，秦观《玉楼春》这一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