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绝望有如一簇又一簇的海浪,不断冲击着心脏,即使我回到北京,这份绝望偶尔也会浮起,等到海浪退去,露出一片漆黑的土地,它的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众裂痕。
这片海水退去的漆黑之地,称之为潮间带,正是此次科研项目研究对象——黑尾塍(cheng二声)鹬(yu四声)惯常觅食栖息的地方。
在遇见D.Z之前,天上飞的我只认识家燕——志愿者工作结束后发现其实我连家燕都认不准,至于“黑尾塍鹬”更是连名字都花了两天才记住。
D.Z,这次黑尾塍鹬迁徙研究项目负责人,一个长年在户外追踪黑尾塍鹬导致肤色和泰国人近似的北师大博士。
在被对方强硬的手腕握过之后,我便成了这个项目唯二的志愿者,另一位则是P姐。
P姐是一名绘画家,“笔不离手”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当所有人都各自找地打盹睡觉时,只有P姐一如往常捧着画本进行写生——在我们刚通宵工作后。
通宵:“宵”指的是夜间,“通”为贯通的意思,“通宵”即为“贯穿晚上”,即晚上至日出的时刻,字面意思是一夜没有睡觉。
这就是我们项目的日常工作状态,清早出门寻找鸟类栖息觅食地,在外十几个小时,面朝困寂的大海,背靠川流不息的公路,用望远镜和肉眼寻找黑尾塍鹬的踪迹。
待到深夜,月黑风低,在它们的夜栖地进行捕获行动,对那些落网的鸟进行环志,采集身体数据,并对一些身强体肥的大家伙佩戴追踪器,最后把它们放飞回天空(注:以上行为都已获相关部门批准,普通人请勿模仿,抓鸟掏蛋属于违法,违法,违法!)。
那天夜里架出去的网空空如也,每日整装而出,每日空手而归——一如往日。
我们顶着初生的朝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默默无言地驱车踏上归途;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才发现收获都在脚下——四个轮胎一共扎了22枚钉子。
一无所获,就是最日常的工作结果。
时间悠悠地消失,有如眼前退去的潮水,丝毫不在意在此间的人类多么心焦和惆怅。初来时的新鲜和兴奋沉了下去,浮起来的是无聊和空虚——如今想来,或许不止空虚,或是绝望。
随之滋生的还有懒惰,它日渐臃肿,死死拽着我的身体往深渊坠去,如果不是虚荣在井口勉力蹬着粗绳,恐怕深渊之下又将增加一个迷失的灵魂。
每日都是徒劳,毫无寸进,难免心生懈怠。
但是当真的无事可做时,却也焦躁不安。偏偏这样的日子也不少:抓鸟其实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工作,如果夜里月明星稀,照得人影清晰可见;又或者大风不止,吹得铁管呼呼作响,那就是请神仙出手,恐怕也抓不到一根黑尾塍鹬的羽毛。
每每如此时日,我们就不得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空有一身气力,也只能在岸边徒然看着前方茫茫大海,任由无力感浸泡全身,直到把骨头泡软、泡酥,坐视黑尾塍鹬不日就将迁徙离开的痛苦现实。
我瘫坐在椅子,看着对面刚从烟囱里升起就被风吹成水平线的白气,百无聊赖。
“收拾一下,半小时后出发。”D.Z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始终镇定。
我和P姐再次坐上那辆脏的已经看不出原有成色的越野,随意地把车上的泥土踢落,稍稍捡拾昨夜留下的垃圾,开始这或许又是徒劳的一天。
D.Z轻踩油门,打开音乐,随着节奏敲击着方向盘,仿佛过去的空手而归已经被剪切掉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今日的工作。
“今晚我们去水稻田试下,你和我穿水裤下去搭三张网,拿上八根铁棍、两个销子,还有一个录音机。”D.Z转过头对我说道,“记得跟着我走,免得陷下去。”
“P姐,麻烦你准备好头灯和对讲机,我们下去后您就在车上负责策应,注意别惊了鸟。”
P姐应了一声,充满喜悦;我点了点头,心头并不乐观。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D.Z在水稻田里行走,每一步走下去都能感到淤泥对我的挚爱,那种生死相依的 深 ****沉,每前进一步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悠远,心神也飘到世纪前的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个人的努力在无常的天气下渺小如沙,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就可以让连日的劳作化为泡沫,经日的暴晒就可以轻松摧毁一年的期盼,还有那些不请自来的蝗虫最是喜欢啃食佐以农人希望的稻谷……
正如在我周遭盘旋低鸣的蚊群,吸走的是血,留下的是嘲讽:
白跑了吧,还是徒劳吧。
“走,吃早饭去。” 不过D.Z似乎并不认同,驱车回去时依然是哼着小曲,打着节拍,就好像是我们是出来度假的游客。
既然是度假,自然少不了活跃气氛。路上D.Z讲着以前的野外科考经历,比如在内蒙无人的大草原里走了十天和黑尾塍鹬比拼智力才找到第一巢,又比如背着干粮在东北深山里遇到野猪吓得不敢动,还有在澳大利亚帅气地穿着背心架网结果被烈日狠狠地教训了一通,直接晒爆……
在D.Z的语气里,那些境遇加上了明亮的滤镜,成了各种欢乐的段子。接着我的日常一摔也成了段子,以及挖泥那日的境遇。
我跪坐在海岸外的淤泥之中,费劲地用手向下掏出黑色、黄色、再黑色的泥块,努力直起腰来,然后用臂肘勉力擦拭脸上的泥渍时,内心生无可恋;这时对面的D.Z抬起手指了指我身后。
白云之下,海水缓流,三两海鸟在身侧悠闲地啄食,间或振翅高飞,在云间穿梭,引得阳光普降,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身体和心灵也随着停滞,然后D.Z唱起了歌。
云散,海青,音长流。
渐渐地,潮水涌了上来,漫上如绝望的黑色淤泥,藏住了横亘的各式疤痕,留下明晃晃的水面。
诚然,绝望不会消失,它早就根植于祖先的基因里。先民们在无法预知的环境里开荒、巡山、下海,与徒劳做着斗争,在绝望中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像我一般。
不过,他们在哀叹后选择紧紧裤腰带,扛着工具再次出门。或许依旧徒劳,依旧空手而归,但是依然哼着小曲,唱着歌去寻找可能。
一如D.Z。
身处枯冢,心向天门,即使绝望,犹自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