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猴子一样爬上天空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渐渐的歇息了下来,沸腾的村子仿佛困顿了,慢慢地在夜色中酝酿着瞌睡,白天短暂而匆忙,人们感叹着时光飞逝,日夜如梭。
木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奋力抗争着黑暗,这是吴老太居住的地方,人们时而关注,时而议论,似乎对于吴老太有说不尽讲不完的故事。
和儿子闹翻了倒情有可原,和三个女儿也划清了界限,从此不相往来,人常说养儿防老,吴老太没想到晚年的时候竟然如此凄苦,伤心的泪水早就流干了,现在的眼睛干涩涩的,想哭也哭不出来。
老伴去世有八个年头了,八个年头里她没日没夜的怨恨了五年,那个从枕头里翻出来的存折她原本以为会带给儿女惊喜,谁知却成了制造矛盾的导火索,死老头竟然瞒着她悄悄地存了五万块钱,整理物品时从一个失去了色泽的铁盒中翻了出来。
儿子说他的房贷没还完,正好应应急,女儿说她的车贷催得紧,需要倒到手,还有人说孩子上大学早已无法周转,也迫切需要,吴老太觉得存折就是一张肉饼、一块蛋糕,都被人用手牢牢抓住往自个的嘴里塞,最后矛盾不可避免地激化了,一怒之下,吴老太将钱交给了族里的有威望的兄弟赵栓,赵栓直言,谁养活老太太,给她送终,这钱就归谁,众目睽睽之下,儿女像受惊了的鸟儿一样散开了,儿子说钱他不要了,老太太也不管了,女儿说哪有不靠儿子靠女儿的,最后都回到了城里的自己的家里,走的干干净净。
众所周知吴老太太患有糖尿病,今天买这个药,明天买那个药,就是家里的药罐罐,虽然老人有医保,报销的比例也在百分之七十之上,但哪有那么多的工夫,上班下班,工作生活,从农村到城里,从城里回到农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闲时间,便彼此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不拿钱也就不用付出了,四个人都将自个一劳永逸的划拉了出去。
赵栓将侄子侄女叫到一起,集中讨论吴老太的赡养问题,他是看着四个孩子长大的,小时候一个比一个懂事,小嘴巴喊人那叫一个响亮,他坚信孩子们暂时被利益蒙蔽了,过一段时间就会转过弯来,孩子们小时候都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其养大,上年纪了就想把脑袋靠在儿女的肩膀上,再说都从农村去了城里,书读的多,道理懂得更多,他只需要提说一下,万万没想到,足足言说了一个上午,仿佛跟四个木头讲话,既不接话,也不表态,一个个嘴巴紧得像扎了绳子的布口袋,要说小的不懂事倒也情有可原,大的也一言不发,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跟自己没半毛钱的关系。
就这样,赵栓的脾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对着四个人一顿臭骂,老大没有老大的状态,儿子没有儿子的担当,任你怎么说,如何骂,其都摆出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赵栓说要知道这样,还不如小时候直接掐死,得了,儿子儿子指望不了,女儿女儿忘了恩情,最后将四个人一怒之下全赶走了,至此就剩下了孤零零的吴老太和孤零零的屋子。
吴老太爱面子,她执意搬到了村西头的鱼塘边,那里有座以前看鱼塘的小房子,她不想被村里人关注,更不想听村里人议论,这里在村子的边缘,相对而言清净,在鱼塘边上的地里种点菜,吴老太相信能自给自足。
关于臭骂自己子女一事,赵栓专门给她道过歉,说不该大发雷霆,说不该缺乏耐心,吴老太说这事不怨他,孩子的本质在骨子里,不是几句谩骂或责怪的话就可以改变的,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发现的存折只是导引线罢了,不来也好,耳根子清净,被孩子们吵闹了一辈子,也该过过无人打扰安安静静的日子了。
族里有威望的兄弟赵栓不敢往下想,如果自己的儿女这样对待自己,自己一定会疯掉的,儿子虽然读书没读出成绩,结过婚后,遇到事情还是先征询自己的意见,过门的儿媳妇,也一口一个爸爸的叫着,出嫁的女儿周末的时候也带着孩子过来走动,这才像个家,这才是一家人,孩子小的时候父母是靠山,父母老了,儿女是靠背,这是几千年的传统,到了自个的老嫂子这里,怎么就出了差错呢?赵栓想不通。
孩子一个个人模人样,衣着周正,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自己这一辈人就算结婚了,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做错了事情,惹恼了父亲,还不一样被棍棒追着跑,直到答应改正,认识错误,才算翻篇,都是哥哥打小将侄子侄女们宠坏了,溺爱怀了,一定是这样的。
养那样的子女还不如养几条狗,人们看着白发苍苍的吴老太就忍不住说这样的话,要一儿一女倒也罢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看到钱眼睛都直了,说到赡养老人比田野里的兔子跑的还快,把书都念到哪里去了,把知识都学到哪里去了,难不成都学会了尔虞我诈,见利忘义,老老实实的父母怎么会养出六亲不认的儿女呢?难不成都是巨大变异,人们只能这般理解,绞尽了脑汁也找不到其它的更好的原因。
赵栓隔几天就给吴老太送去一袋子馒头,即便是没和侄子侄女闹僵,他也会这么做,秋冬还好,气温低,馒头在常温能下存放较长时间,要是到了春夏,放在外面的馒头要不了两天就会产生霉味,吴老太住在鱼塘边,既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柜,赵栓每次去,都看见吴老太用一个铝盆将馒头漂在水里,以前没条件,人们常这样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吴老太还沿用着几十年前的做法,着实让人心酸。要说无儿无女倒也罢了,四个儿女都生活在城里,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不闻不问,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特别是无意间被人询问的时候,都不曾内疚吗?
赵栓知道,老嫂子将钱给他那是相信他,张家有事找赵栓,王家有事找赵栓,他也顺顺当当地解决了不少家庭矛盾,人们都说赵栓是关人,更是能人,可没想到让自己的亲侄子将手中的招牌给砸了,而且砸得粉碎,赵栓原以为事情都在掌握之中,谁知侄子侄女都长本事了,让他奔七十的人下不来台,这可是马后炮般的将军,直接拿着刀子往他的心口上扎,最后是他将侄子侄女赶走的,老嫂子会不会怪他?赵栓一直没有询问,所以经常过来走动,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顺便带过来,人老了,吃的也少了,主要是尝个新鲜。
白勇家的儿子在城里工作,人家开着车守在家里将父母接到了城里,每天就是散散步,溜溜弯,左邻右舍都知道,白勇小时候常常喊着父母的名字满巷子里跑,后来读书了还乐淘淘地喊着呢,人们断言这孩子长大后不会是个孝子,谁知人家对父母那叫一个好,长大后不仅仅不与父母高声说话,而且父母说啥就是啥,从不争辩。
同样都在城里,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顶不上人家一个,现在养儿养女可要精养,不能只讲数量,不重视质量,白勇一个强过他们成千上万,人上了年纪,既不图吃,也不讲穿,只希望过粗茶淡饭的生活,又不是每天要肉吃,儿女吃什么,父母就跟着吃什么,从不讲条件,提要求,真不知有什么畏难的。
赵栓每次来都要和老嫂子说说话,说说以前的生活,说说以前的事情,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喜欢怀旧,毕竟那是亲身经历,那里有曾经的喜怒哀乐,当初的苦现在想起来也有丝丝的甜,老嫂子又不主动去村里串门,赵栓担心老嫂子故意将自己封存起来,一个人的内心是敞亮的,他的生活就是敞亮的,一说话,一交流,即便是有心结也慢慢地打开了,就怕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如果这样,重量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将自己压垮。
老嫂子晚年的幸福从何而来?赵栓思考着,却始终理不出头绪,要那存折里的钱干啥,不就是吃点喝点穿点,难不成哪一天真走了,那钱再让儿女分了,赵栓觉得那才叫冤屈,他要给老嫂子买吃的,买穿的,而且还要说服老嫂子同意,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人,享不了儿女的福,享享口福总可以吧,在寂静的日子里,老嫂子将一切都看开了,看淡了,也看透了,赵栓兄弟刚一开口,她就点头同意了。
生活真的就像上坡吗?吴老太没事干的时候常常这样自问,她不怕耕地,她不怕拉车,她更不怕起早贪黑,孩子多负担重就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劳动,这是父母的责任,她无话可说,她也从来没奢望过怎样怎样享儿女的福,她只是希望有口热水喝,有碗热饭吃,她不会挑剔好坏,更不会言说咸淡,只求是熟食就可以了,谁知到头来连这般简单的愿望也落空了,吴老太弄不懂真的是五万块钱关乎着儿女的生死,吴老太弄不懂真的是五万块钱关乎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割舍,她思前想后却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小时候爱到骨子里的绕膝的孩子长大了,改变了,只认钱不认人,管他天王老子,管他生身父母,和钱比起来都轻的跟鸿毛一样。
没什么不好,就着自己的影子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不看别人的脸色,不遭别人的白眼,在自个的一亩三分地,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自在,不用赶儿女的节奏,不用考虑儿女的感受,自从搬到了鱼塘边的小屋,发现头晕乏力的现象越来越少。老伴在的时候喜欢吃肉,难免也跟着吃点荤,还有老伴赶集总要买回一大堆的东西,放置在家里,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放坏吧,一吃血糖就上梯子般往上攀,现在虽然吃得简朴,但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以前有个头痛脑热,还有老伴照顾,如今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所以要当心,更要上心。
赵栓老弟给吴老太拿来了收音机的时候,她高兴的像个孩子,吴老太也喜欢热闹,也想过热闹的生活,但是儿女的阴影就像针一样常常刺痛到她,吴老太环顾了整个村子,除了张天的儿子时常对父亲吆五喝六之外,其他的对父亲都是亲情备至,就单说张天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好,也远没达到要和父母分疆而治的地步,她可是村里的第一个,每每走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吴老太都将头压的低低的,仿佛做错了事情一般,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教育,为什么结果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呢?真的让人费解。
早早起来,吴老太就将收音机打开,年龄大了,听力大不如前,但隐约听见的声音让她觉得仿佛有人在跟她说话,少了一些孤单,少了一些寂寞,如果是她最最喜欢的秦腔,她就将其贴在耳边,边听边哼着,春节前后,周围的村子都会搭台唱戏,年轻时有工夫去看看,现在腿脚不连贯了,还有长短不一的路要走,有念头也没那份气力了,吴老太觉得坐在柴堆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听着广播就很知足了。
吴老太常常想起将女儿背在背上,将儿子抱着怀里劳作时的场景,为了挣生产队的工分,必须全力以赴,六口人六张嘴,挣不到工分就意味着要饿肚子,只要悬吊在村中心的老榆树上的铃铛一敲响,她就一路小跑着前往,除草还好一些,栽苗时就必须将一个孩子放在柴堆的地上,孩子要睡着倒还好办,醒了的时候看不见人就嗷嗷的哭,队长凶巴巴地责怪她,吴老太每次都陪着笑脸,要是得罪了队长,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她他负责工分,他说记多少就是多少,是绝对的当权者,所以必须尊敬人家,听招呼,听指挥,和现在比,那时候的日子简直比黄连还苦,吴老太满足了,也知足了。
吴老太是在微笑中辞世的,那天有人下田劳动打鱼塘边经过,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却看不见吴老太的人影,于是大声喊了几嗓子,屋门开着,屋子里却没有动静,便好奇地停了下来,放下锄头,走进了屋里,看见吴老太蜷缩着身子躺在炕上,于是又喊了几声,发现和往常不一样,便跑到村里将赵栓叫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赵栓学着电视里的动作将手指放在了老人的鼻孔,既不吸气也不吐气,用手推了推身体,已经僵硬了,这才发现吴老太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赵栓负责将老嫂子安顿了,存折里的钱一分不剩地花在吴老太的安葬上,赵栓和族里的其他人商量过,既没有通知吴老太的儿子,也没有电告吴老太的女儿,赵栓想了很多次,吴老太在世时都你推我让,无人问津,人不在了,叫回来又有什么用,吴老太的笑容告诉他不需要假惺惺的眼泪,不需要披麻戴孝的做作,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走,不想打扰任何人,也不想麻烦任何人。下葬的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自觉地为吴老太送行。
含辛茹苦一辈子,这是人们给吴老太的定位,九泉之下的吴老太知足了,这是村里人给他的评价,所以她微笑着,不带任何痛苦,像枯叶被风吹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