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去固原开庭，被告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家。案件标的不大，就六千多，开庭前，法官依照惯例问原被告能否调解。
作为原告的代理律师，我说了调解意见，金额不能少，只能在还款期限上有所宽裕。
法官问我能宽限多久，我说，出判决到判决生效加上履行期限到进入执行再加上执行期限，满打满算也就还有8个月的时间，所以如果分期付，就一个月1000，差不多7个月就付清了，每个月金额也不多，基本大家都能承受。
在我眼里，这样的方案已经宽松的不能再宽松的方案了。法官听了，也露出了尚可的表情。但当我们都看向被告的时候，我们露出了惊讶，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坐在被告席上的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开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固原方言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我的母亲是平凉人，平凉和固原相距不是很远，两个地方的人说话口音很像，所以我能基本听懂固原话。但因为我母亲平时都说宁夏话，只有在和老家来的亲戚或者和舅舅在一起的时候，才说平凉话，所以我的听力还是有限。
比如，听着老爷子拉着花腔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着滔滔不绝的词语，我就瞬间懵逼了。虽然我懂得，他在诉说自己的不易，但依然不能理解他像孩子一样的委屈是哪里来的。
后来，法官给我翻译，说老爷子有四个子女，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老婆早早就没了，所以女儿也都早早的跟男人跑了（大概意思就是没有妈妈的家缺乏温暖，所以女孩子们都寻找温暖去了），许多年都未回家了。两个儿子，一个不学好坐牢了，只有一个儿子孝顺。
但他自己身体不争气，去年大病一场，差点死了，最后医生说要在脑子里装个管子，就是费用要近20万。儿子没钱交手术费但为了救父亲还是做了贷款，总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却觉得活着没意思，感觉对不起儿子，连累了孩子！
人老了，又没工作，也没退休工资，就靠政府每个月给的低保在维持生活，别说一个月还1000了，一年能攒着还一千就已经是托天的万福了。
老爷子说完了，就趴在被告席上，不停的啜泣，伤心、难过的不能自已。
而我，却木然的看着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何反应，或者说，我有什么反应是对的，是好的？
曾经，听到这样悲伤的故事，我会觉得人间不值得，我会觉得不能承受生命之轻，我会觉得人活着如蝼蚁，我还会觉得生无可恋……人生之苦，如此深，如此多，如此无力改变，人要如何活下去，这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仿佛哥德巴赫猜想，没有答案！所以，我常常感到迷茫！
因为困惑，不知该怎么理解和面对人生的苦和问题。于是，我很无奈，我觉得对活着和生命，我都是那么的无可奈何，后来干脆讨厌活着！
但我也不知道死会不会找到答案，关键是，我没有死的勇气！所以我选择逃避活着，逃避这世上能逃避的所有的苦！
但问题也来了，逃避让我失去了，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和机会…
我活得像个胶囊人，看着不争不抢，风淡云轻，但说实话，内心里，没有平静如水，只有暗流激涌。
久而久之，除了悲观厌世，偏执愤青，我更不知如何存活于世！当时唯一的庆幸就是，我认为自己很善良，悲天悯人，极富同情心和同理心。
但忽然有一天，看着“感同身受”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好假啊！除了通过对众生悲惨命运的认同，生出些许的哀叹，我仿佛找不到自己更多的价值！
有一天，time姐问我，认同和接收这些观点对你来说，是个贡献吗？
她的问题，把我问懵圈，哪有认同和接收某个观点还是贡献的道理？不是理所当然的认同和接收么？人怎么可以不善良？人怎么可以对他人的痛苦如此无动于衷？人怎么可以如此麻木不仁……
当着一串串的“怎么可以”涌上心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中了“集体的毒”！
当我认为善良是红色的时候，我只会用红色表达善良，其他颜色都不能代表善良。当我认同他人所说的善良必须是红色来表达的时候，但凡不是红色的表达，我都不认可它是善良的……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接受这一切的定义和标准，对我来说是贡献吗？它有让我的生命变得轻盈而美好么？
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接受那些观点，接受那些表达方式呢？接受那些定义、评判和标准，甚至规则、规矩呢？
面对着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痛哭流涕、唏嘘不已的老人，我必须表现的足够难过和悲伤才是对的吗？才是好的吗？才能证明我是善良的吗？才能表现出我是有同情心的吗？
不，我不想那样表达！因为，我伪装不出来！如果真的能有那样的表达，说明我的心里真的觉得很苦、很难过！
但让我再去体验他人的苦，并在那个苦里苦苦挣扎，它真的对我的生命有贡献吗？我觉得没有！这样苦的体验，不能为我带来觉悟和智慧，只能唤醒我的恐惧和无奈！
别人的故事，留给别人去体悟吧！我不想介入其中，也不想深入其中！我有我自己的故事！我不想因此而否定自己！评判自己！
我深吸气，看着对面被告席的老爷子，再一次问自己，你真的是麻木么？那一刻，我很确信，我只是平静，平静的看着一切的发生，平静的允许着一切的发生，平静的在心里祈祷、祝福……
法官尽力的劝说着老人家，你别再哭了，又没有人逼你、欺负你，也没有人收拾你，你哭啥么？别再哭了，调不了就正常开庭，你没钱付，原告到时候就申请执行去，到时候，你们再慢慢谈……
整个庭审，老爷子都抽抽搭搭的不停的在抹眼泪，直到签完笔录红着眼睛离开法庭。
而我，笑着跟法官道别，笑着离开了法庭，笑着开车向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家前进！
这是我的人生故事，这是我那一天的人生故事，这是那一天积极、努力、开心的工作和生活的我的故事！
我允许自己开心的活着！你允许自己开心的活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