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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起床我没开灯,昨晚回来也没开灯。摸索着穿上衣服,听着呼哧呼哧熟睡的声音,我轻手轻脚,趿拉着鞋出去,竟然没蹭到地上的鞋子或者烟头。我在门外系好鞋带,迅速下楼。最近大家都很累,谁在睡觉的时候吵吵,谁就是王八蛋。
小武走了,我就没和别人说话。寒假出来打临时工,中介说市场饱和,临过年还有一周多才安排我们上班。没找到工作前,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中介的三间办公室,女生一间,男生两间。出来钱没挣到,自个儿掏了十天的伙食费。在我眼中,大城市迅速变成小地方,有破土路,有烂厂房,还有游手好闲、不守信用的人。
我们在办公室里发呆、打牌、打游戏。后来或许我们都发现,集体活动会使我们的食量变大,开始沉默着自己玩。十天里我和小武始终一起吃饭,我们从三餐吃成两餐。从蹄髈盖饭吃到葱油拌面。小武吃一份,他再给对象打包一份。腹中的饥饿尚可忍耐,凭空出现的寂寞教人折磨。有两个人扛不住,晚上去小巷子里痛快地包了一宿,然后第二天回家。他俩临走的时候说,虽然没挣到钱,但也算征服过大城市。
我看了看票,回去的路费太贵,决定等一等,不指望挣钱了,得把自己花的钱钩平。吃饭的时候我和小武聊电影,大多是和吃有关的电影《饮食男女》《食神》《小森林》。聊到最后小武就拍着桌子说,他妈的,原来怎么没发现,吃是这样一件美事。
终于,我们等到了中介给我们安排工作,要么去超市,要么去便利店,都是售货员,包吃住。做了体检、培训,立马上班。中介还说,初一到初三我们是双工资。我和小武去了超市,上了没几天,小武说要回家,但他对象不回家。小武走的时候请我吃饭,说万一他对象有事让我帮忙。我让他放心,保证不会对不起他。
上下班的路除了方向不一致,没多大差别,路走熟后,我通过做些不一样的事来区分早晨和晚上。早上去煎饼摊或肉粽店买吃的,超市早上的员工餐分量不足,就一粥一馍,配点咸菜。午餐和晚餐合成下午三点的一餐。厨师下心思,三点那一餐,饭不重样,一周重复一次菜谱。超市的老员工都有自己的铁皮柜,可以放自己的饭盒。
小武在的时候我俩可以蹭组长的柜子,组长的东西都放在仓库,她自己在仓库放了一个塑料凳,每天坐在凳子上给我们发每日的消耗的一次性口罩、手套,以及我们的促销道具。小武走了,我每天从铁皮柜顶摸我俩的泡面碗打饭。碗是小武顺的,他负责卖泡面,在超市里煮了两天泡面,快下班的时候他会故意多煮几包泡面,叫我过去,我俩轮流把着,把面吃完。小武走的时候把他的工牌给我,让我打双份饭。开始我把小武的饭带回去给他对象,他对象说不好吃,不用带了。我说超市的红烧肉是一绝,哪天做红烧肉了带给你尝尝。
吃完早饭,换上单薄的绿色制服,带着些许凉风,我和一个送菜小哥像一张人头扑克牌,挤在电梯的对角,中间是今天配送的菜。萝卜、白菜、西红柿水灵得像刚洗了澡。超市在地下,有三千平,或者四千平。
菜蔬、水果、海鲜都走这个电梯配送,每天来往像是公共洗漱池,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菜味、果味、腥味,这个电梯自己成了一个下水口。电梯底的花纹板上不时还有烟头、散落的烟灰和风干的痰痕。不过无所谓,经过一层短暂的黑暗,当所有货品摆上货架,在LED的照射下它们就是白雪公主。
我一直觉得超市是个大剧场,五颜六色的区域打着五颜六色的光。各种塑料封袋的人,逛超市的人穿着自己买来的商标拍广告,我们是超市统一封装的小丑,贴着丑陋劣质的绿色商标。我们和顾客一起在高悬于各个背光角落的摄像头下演戏。顾客演他们的慷慨从容,我们演我们的拘谨割爱,最后一结账,撕开封袋,他们钱包瘪了,我们空空如也。实际上销量与我的工资无关,我一小时挣12块,中介抽一块。不知道其他促销员被抽多少钱。
我负责促销干果,没道具可玩。十二个小时流连在干果摊,看花生、瓜子、核桃、枣等等分格拥挤在两平方的货摊上。前几天是采办年货的高峰,我的小摊火热得很,每个小时都在补货,货柜底下的存货被迅速掏空,送菜小哥不得不给我兼职送瓜子、红枣。
后天过年,这两天稍微清静,有空想想超市外边的事。早上上班等红绿灯,公路疏水口冒着白汽,白汽消散后不知从哪冒出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大耗子。疏水口的洞那么小它从哪钻出来的呢?耗子顾盼了几下,像是在给我招手,迅速跑向了谷仓似的垃圾桶。
按捺住想要招手的冲动,路上除了车,只有我。我溜过马路,把粽子叶扔到了垃圾桶外边,耗子啊耗子,我吃芯,你吃叶。还得是大城市,你都能长这么大。
看了看手机,两三点钟,快吃饭了。小武发消息,说他要回来了,问还有他的地儿没。中介给我们分的宿舍,一间四床,却能睡八个人,四个白班超市,四个夜班便利店,床二十四小时无休。开始我还穿着衣服睡觉,几天十二个小时站功结束,回去找床就睡,衣服全脱了,枕头被子也不挑。睡着睡着八个人变成了五个人,三个夜班,白班就我和小武。找到工作,也有熬不住回家过年的。小武突然回老家,又从老家突然回宿舍,我猜这应该和他对象有关系。
小武一米八的个子,羽毛球专业,腰和腿练得像马一样,上半身看着文质彬彬,戴个眼镜坐在那里像高才生。小武说他和他对象出来打工就是来玩的。她对象是个胖姑娘,也打羽毛球,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背着羽毛球拍包。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姐弟,是小武问中介能不能安排他俩住一起时我才明白他们是情侣。女生四人一间,一人一张床,在我们隔壁。中介不让混住,晚上自己偷偷过来拉着两个女生的手,开车把人带走了。小武说他对象那屋好,越住越宽敞。
我对小武说,有地儿,就等你回来卖泡面呢。小武让我早点回去,他说从老家带了鸭货。我还没回消息,被人拍了一下,迅速把手机揣了兜,抬头看到是海之言。海之言是卖饮料的,站我对面,虽然隔着过道不能说话,但每天眼对眼,看熟了。
海之言梨型身材,腰比胸肥,上下半身比例1:1,像锯了一截的葫芦丝,穿一条黑色窄脚牛仔裤,裤脚臃肿在脚踝摞了几个褶。她竟然脱了制服溜到了我这边,露着贴身的白色保暖内衣,我能看到她腹部的肌肉线条,看不出里边还有衣服的痕迹。
“后天你还在吗?”她问我。
“我不就在这呢吗。”
“不是这个。”
“你今天化妆了?”我看到海之言的眼皮上贴了双眼皮贴,但似乎月牙贴反了,弧度向下看着有点难受。因为眼贴,我又发现了她还画了眉毛,涂了口红。还没等她回答我,组长过来了。海之言连忙跑回摊位,一边听着组长训斥,一边穿制服。我听不清楚,但还是背过身去,离组长远一点。海之言佛系卖货,销量不是很好,经常被组长盯梢。我也想偷懒但不敢像海之言那么做,上班时间太长,为了抵抗无聊的时间,她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之中,她已经和我谈恋爱、吵架、分手了,原因是她昨天去找卖火龙果的胖子聊天。
斜对角卖火龙果的胖哥嗓门最大,卖得最卖力。一天能卖一百多筐,“越南红心火龙果,十块钱三个。”叫卖口号从一根塑料管子里圆溜溜钻出,直插耳膜,把人全招过去了。着急补货时,他和送菜小哥一起卸货,蹲下一弯腰他的低腰牛仔裤像被地上的铁钩牵引,露出半个屁股,他不在乎。
小武说,他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兼职,他那是饭碗。小武还说,看到他卖货的手势没,还掐着兰花指,就一个娘娘腔。有一回小武上厕所,被他尾随,堵着小武问,要不要做他的男朋友。小武说,组长也觉得他娘,哄他就是为了卖货。
在小武和我说的八卦中,我们所表现出的喜恶是一致的。只要他不知道我还脑补过,小武答应了火龙果胖哥的追求,并把他带回了宿舍。
2
最近下班,我会觉得很饿,不是因为吃不到小武煮的泡面,这种饿表现为我十分地想看电影。我在地图导航里搜索,发现周边的美梦城五层有影院。没想着看电影,但就是想过去。我为新走了一条路而兴奋,离超市差不多一公里,我走过天桥,桥下路过的车灯如烟花般闪烁。我穿过地下通道,像一只萤火虫飞进透明的塑料瓶,通道里没有人,走着走着竟然跑起来,一边跑两只胳膊一边在胸前胡甩。
导航结束,我到了一个巨大的蔚蓝色的蛋面前。这就是美梦城,和巨大的球形建筑相比,它的入口很狭窄,像两个门牙。我像一只小仓鼠蹑手蹑脚走进球里。球里很热,里边是精致的店铺和慢悠悠的顾客,地上是不规则的撞色的地砖,被接缝分开的大理石斑点像脸上的雀斑。不同于超市货架的整齐布局,这里视线消失的地方不是点或者直线,而是拐弯,店铺的拐弯,露出的半扇店面,配眼镜的人挨着喝奶茶的,吃饭的对面是卖个小饰品的。听得见的嘈杂有看不见的边界,店铺里放的薛之谦、广播招领的小孩、电动车刺耳的报警被人们混谈在一起,路过每个转角能清楚地听到不同频道的声音。没有被物品淹没的窒息感,透过整幅的玻璃门、大展窗或是不锈钢扶手和银色座椅,在球里能随时发现自己。
这儿的人有的是时间,闲到默默地注视、走神,看人或是看花。球的中间圆柱空心,能一眼看到一道五层的自动扶梯。保留用拐弯消灭终点的办法,扶梯仿佛之字形连成一体。扶梯上的人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都在寻找眼睛的落点,我抓到了几个目光。年轻的大波浪发姑娘在寻找燕子,她穿的高领毛衣有袖子却露着肩膀。和我一样东看西看的小孩,鼻涕流到了他要舔的糖葫芦上。
到了五层我找到了看电影的地方,通向电影院的门口,天花板上有一条除非世界颠倒才能踏足的星河走廊,星河走廊旁边整齐地长着银色的长形圆柱和银色圆球,它们是带我进入电影世界的宇宙飞船。电影院外边是一个书局。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大学的图书馆。但这个图书馆显然更拥挤、更大胆。像是进入了一截高级的火车车厢,老中青三代人混搭,桌子和椅子都是木制的,露着膝盖似的花纹。温黄的打光仿佛是走进了老人垂暮的眼睑,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看我,和这个城市一起反刍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我能待在这里。
电影是看不起,要不看看书。我缓慢地在书架上搜寻,桌椅是不够的,更多的人是站在书架旁。为了靠近一个穿兔子毛衣的小姐姐,我拿起的书叫做《杀死一只知更鸟》。小姐姐像一棵桃树,上半身很蓬勃,穿着深蓝色的阔腿牛仔裤,黑色马丁靴,读得兴起,踮起一只脚,一下一下地拍地。我跟随她拍地的节奏翻动书页,翻了一多半,发现小姐姐不见了。快十点了,我该回家了。当把书籍插回书架,我竟涌起买一本书的冲动。为了判断是一时兴起还是被什么驱使,后边几天,下班后我都会直达书局,随便翻开一本书看。
这次竟然找到一个座位。书局无人看管,只有书架上有标语提示,“未付款请勿将书籍带离书局区域”。书局的边界是铺在脚下的黄木地板,我找到的座位是黄木地板增生的区域,和奶茶店接壤。座位是没有马拉的两轮马车,马车两边还有仿制植物藤蔓编织的帘子。我拿着书,看了几页看不进去,小武今晚回来。我拿着这本书在收银台结账,49.8,一点都没打折。
宿舍开着灯,门窗却紧闭,屋里的电灯在薄薄的绿窗帘上点了一个白月亮。我用力推了一下门,推不动。住了这么久,第一次敲门。“小武子,开门。”
屋里叫了一声,过了几分钟,小武开门了,穿着他红色无袖的羽毛球队训练服,黑色短裤。他没戴眼镜,眼睛瞪得大大的,眼镜腿留下的白边穿过太阳穴。
“你他妈干啥去了,这会儿才回来。”说出口的总比心里想的少,缺少的部分就像蚂蚁腿上沾的一点点水,要么被带走,要么被蒸发。
小武引我走到屋里,地上有白的、黑的烟头,七八只左或右的拖鞋。我们没有桌子几个行李箱拼在一起当桌墩,上边再盖层硬纸壳就是我们的桌子。
桌上摆着一提啤酒,两小盒花生。小武他对象坐在小马扎上,正对着我们。他对象穿着绿色睡衣,睡衣上有黑白奶牛。因为坐着,睡衣被绷得紧紧的,脖子往下的第二颗扣子没系,鼓鼓的露个口,像被戳了一刀的灯笼皮。我从没有这样在灯光下,短距离地看过小武的对象。她对象眼镜片的反光厚厚的像缸底反射的光斑,淡黄色的头发扎成了一束马尾。
我脱了外套,掏出书,随手把书甩到一个没人的上铺。
“宿舍没人,我把她叫过来说会儿话。”小武转身:“回去吧,然后我们俩喝会儿。”
小武送他对象出门,我脱了鞋,在地上配对两只拖鞋。小武再回来,说真臭,然后撕开手里真空包装的烧鸡。我说不饿,而且没盘子,总不能就着塑料袋你一口我一口啃着吃吧。小武说可以先把鸡腿揪下来。宿舍门没关,小武揪腿的时候听到他对象在叫他,抱着烧鸡出去了。回来换成了一盒鸭肠。
我问小武怎么回来了,小武给我开了啤酒,用手指了指隔壁。
小武说,回了家感觉很吵,是那种小屋子的吵。家里人在地板上拖沓地走来走去,总是在找什么东西,翻找东西的声音是一个东西碰着另外一个东西,像碰玻璃杯,以前小卖部里卖的,“第一杯”的酒杯。坐在沙发上,沙发会哎的一声。从来没有单独由人发出的声音,总是因为人,带出一连串地下室放炮一样的乱响,听不完整,要么有前一半,要么有后一半。
我才发现小武刚开拽拉环到放下啤酒瓶都是没有声音的。这一系列行为强迫我继续维持安静。
我和小武戴着一次性手套吃鸭肠,做手术一样全神贯注,咀嚼和吞咽也是无声的。小武提起啤酒,我们碰杯。小武突然问我觉得他对象怎么样。
“挺好的吧,性格好相处。你很牛皮,老婆养得胖。”我曾想象过小武喜欢他对象的原因,不是外表,不是性格,那就是爱情。
“她可不好相处,隔壁四个女生只剩她了。是她把我叫回来的。”
小武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牛啊,哥。千里奔爱。”
小武开始给我讲他们的恋爱史,小武说他对象原来就这么胖,不是他养胖的。俩人在学校配对打羽毛球,打着打着打对眼儿了,然后就在一起了。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俩人都是第一次,单纯得很。小武说,三个月才敢牵她的手,现在想起来都心跳。小武边说边笑,看到我跟着笑,收住了。小武给我看他们俩在操场的照片,小武变化不大,她对象要比现在瘦一点的。两个人在绿色的草坪上,笑得像花。
我佩服小武,我觉得有钱的,长得好看才叫谈恋爱。即使我没钱,也想找个好看的。一连喝了几杯,我不想喝了。我不吃了,问小武:“你说,我们是不是活得太简单了。”
小武说:“可一点都不简单。我把你当朋友。”
就像小武突然回来一样,让我感觉莫名其妙。
“说说吧,这屋里有什么?”小武继续奇妙。
“有两个屌丝在喝酒。”
“还有。”
“有桌子、鸭肠。”
“还有。”
“还有四张床。”
“还有。”
“还有满地的烟头、各种臭味。”
小武保持沉默。
我扫视了一下宿舍:宿舍里有两个绿窗帘,前门的窗帘被我们烫了洞,一个问号,一个笑脸。后墙的窗帘脱钩了,只挂着两个角,上吊一样耷拉着。有空调,但是是摆设,吹暖风会呲水。有个白色暖气片。暖气片里有湿袜子和干袜子。还有一个包子,一袋牛奶。暖气下边是黄褐色的木地板,地板已经翘边,地板缝像偷挖煤的指甲盖,积着黑灰。宿舍有四张上下床,我们在下床睡,因为铺盖在下边。上床放着我们的脸盆,牙刷,脏衣服。完整的铺盖有三套,有一套缺个枕头,用的是夏天的竹席枕。床底下有白沙的烟头,也有万宝路的烟头。烟盒留着让我们打扑克的时候贴纸条。宿舍里没拖把,有扫帚,没铲斗。房东不管收垃圾,所以咱们一致同意不打扫。突然发现,我们的居住环境不比垃圾堆好多少。
“我回来的时候拿了本书,不是黄书。”
“我他妈说的不是这个,我让你好好看看它的样子。”小武停了几秒:“这次我回来就要搬隔壁,和我对象一起住了。别来找我。我们,自己上下班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反叛精神的人,可真的面对别人义正词严的要求,我没有质疑的勇气,哪怕喝了酒。况且这像是质询,不需要我反驳。
小武搬走了,走的时候我才发现,除了鸭肠、啤酒、花生米,没有他的东西。在他抱着烧鸡出去又回来之后,一切都向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小武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和我喝酒的,我和他之间似乎出现了逆转。
3
就像小武回老家一样,我一个人上下班。组长回家过年了,在年三十回了老家。小武接替组长成了代理组长,坐在仓库给我们发东西。
海之言大大方方地来我的干果摊串门:“没想到你的兄弟双工资只给你排了初三一天班。”
“你不一天都没有。”我反问。
真是好笑,初一到初三是双工资,人员减半,总支出不变的双倍工资。
“那你初一初二打算干啥。”
我没有纠结小武的安排,作为代理组长的他,初一到初三是必在的。大家都热热闹闹去挣钱,初一初二无所事事的我应该做什么呢。我摇摇头,没回答。
“我从卖火龙果那加了个兼职群,日结工的钱不低,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要不你和我一起。”海之言是标准的南方人长相,鹅蛋脸,糯糯的眼,鼻头挺直,尖而圆。
“好,一起。”
海之言拉我进了群,密密麻麻虫一样地挤了四五百人。海之言很开心,甚至不回自己的摊位,帮我一起卖干果。最后一天,人出奇地多。我和海之言一起下班,她说曾经偷偷跟过我,看到我在地下通道里练武功,她理解我,每个人都有点小怪癖。她还跟过火龙果男,他下班了会戴耳环、化妆,然后去酒吧。
我问海之言,那你的怪癖呢?海之言说,她的怪癖是隔段时间必须出去一个人开个房间闷一天,吃一天的零食,不出门。房间越小越好,最好只有一张床。一天里她不看手机,不和其他人接触,一个人光着身子。有时候一年得好几次,有时候一年也不会有感觉。
我说,不怪,挺浪漫的,像是在世界上消失了。有机会我也试一下。海之言问我住哪,我说八个人一个宿舍,四张床。海之言说,今天她不想回去。她的房间人也很多,还有男的。男的是剪发店的学徒,过年剪发店关门,那几个男的一定会回来。我问,海之言,那你有感觉吗。她问我,知道包小姐吗。
我带海之言去了美梦城,没去看书,而是在电影院门口吃了一份爆米花。海之言说,看电影太蠢了,他们不如坐着看我们吃爆米花。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她吃得很好看。
海之言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有。她说你们学生就是那样,做什么事看似专心,其实一点都不专心。一举一动自以为很正确,但完全暴露了。暴露了你们对生活的不感兴趣。
我问她,那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了?海之言说,当然。当她从初中干干净净地出来,书包里装着书,手里拎着折叠整齐准备换洗的床单,礼貌地和同学挥手说再见,却连回家的公交车都挤不上去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要过自己掌握的生活,而不是司机看她是学生就可以欺负她,随意开车门或者随意关车门,她说她看每一个邀请她上车的人都想卖掉她。我想起海之言说的包小姐是什么了,是路灯杆子上贴的小卡片。
电影院要关门了,比平时早。我和海之言在路上遛弯,突然我也不想回去了。海之言看着手机说,现在有个地方招群演,今晚就要人,200呢。
我也看了消息,说是去演《逆流成河》,能看到马天宇和郑爽。奇怪,这么晚了招群演,难不成晚上管住?我俩都抱着幻想,决定去看看。
骑车到了地铁站,看到地铁站门口游荡着几个孤魂野鬼,和我们差不多大小,我们的眼睛好比路边的烟头。地铁站已经锁门,现在它就是一个车库,不,是“人库”。海之言始终跟在我后边,我凑到几个男生跟前,听他们大谈自己的演艺履历,一个说他演过当兵的,见过吴京,电影上映后才知道竟然是《战狼》……我问他们有见到把我们叫到这儿的人吗?他们说,不着急,等着呗。
人库里的人慢慢变多,等到有十几个人的时候,有个女孩跳了出来,说她的微信名是“想要静静”,看到她消息的人过来。接着又蹦出了“猴哥”“小猪”,我们十几个人迅速被划分开。我和海之言看的是静姐发的消息,走之前海之言偷偷问“小猪”的人给多少钱,他们说二百五。海之言拽我,我突然明白静姐他们是中介。我和海之言调转方向,又去问了问猴哥的价钱,二百六。我和海之言投靠了猴哥。
人库里最后拥挤了四五十人,都是“逆流成河”的群演,我和其他人交换了兼职群,海之言在手机上发现不同群里《逆流成河》里的明星不一样。猴哥这里说的是能见到刘德华和周星驰。一个背背包,戴鸭舌帽的小男生,拿着便签本,在三拨人里大哥大哥地叫,一个人一个人的要微信,也不添加,只是记在本子上,记微信名和手机号,说是要学习。要到海之言那里,说美女。我才发现四五十人里,不过四个女生。一些抽着烟的男生,时不时地往海之言身上瞟,海之言胡诌了一个微信名。然后手穿过我的胳膊,和我蹲在了一起。
“在听什么?”海之言摘了一个我的耳机。
“请你不要离开,这里胜似花开。——《白日梦蓝》”
海之言听了听感觉不错,谁唱的,我给她看:“刺猬乐队”。她笑了,说这不像刺猬,像老鼠。我说,老鼠就老鼠吧,咱们和老鼠差不多。
海之言听着歌摇摆,我用手机搜《逆流成河》,原来这是小说改编的电影,拟定主演是郑爽和周冬雨。我和海之言说,猴哥是骗子,见不到周星驰和刘德华。海之言说见谁都好,给钱就行。我有点怀疑二百六的真实性,可我又享受海之言蹲在我身边听歌的感觉,不想打断。
我看到静姐只召集了十几个人,那个背包的小男生就是跟着静姐的。静姐看着有点生气,两手抱胸在地铁口走来走去,后边跟着嬉皮笑脸的猴哥。静姐走了几回,猴哥跟了几回,最后静姐胳膊往下一甩,学生生气一样瞪着猴哥,两只手从下往上推搡着空气,把猴哥推开了。猴哥激动地跑到人群中宣布:“猴哥的人和静姐的人,现在全部和他走。”
已经十一点,街上人很少,我们加上我们的影子,乌泱泱一群人从地铁站里涌出。海之言的胳膊依旧和我的胳膊穿在一起,我问海之言为什么选了我,她说,因为我是学生。学生的心思最好猜了。
我还天真地以为,会给我们安排几间屋子,让我们凑合一晚上,结果猴哥带我们上了一辆大巴车。静姐已经不见了,上车前,猴哥说今晚睡大巴车上,明早车拉着我们去拍摄,一人二百六,去的交身份证。我和海之言只能上车了。上了大巴车我俩坐在一起,海之言靠窗,我把着过道。到了车上海之言已经很困了,靠着窗睡着了。
车上没开灯,有人叫了半天司机才开了空调。大家各自坐在座位上玩手机,偶尔探头。也有陌生的两个人坐在一起,我相信不止我一个在听他们聊天,他们介绍完自己然后就开始聊有没有对象,说前对象,说哪个前对象留下的印象最深。说着说着,开始打电话。
海之言醒了,摇着我的胳膊凑近和我说,她想上厕所。大巴拉上我们七拐八拐地找了一个停车位,只有一个路灯,看不到摄像头,真是不容易。
我和海之言下了车,这似乎是个老街,亮灯的那头好像是个小区,路灯下有横杆,有门房。我拉着海之言的手,带她找到一个阴暗的地方,打开手机手电筒走开,不离她太远,又警惕着其他人。怕她尴尬我没怎么说话,手电晃到一堆垃圾,就开始观察垃圾,有砖头碎石,有编织袋,有涂料桶,还有一张沙发,看上去不太破,椅背扶手都没有磨损的痕迹。突然觉得做个拾荒者也不错,捡两个桶回去搭个板当桌子,还有沙发。真是可笑,家里不会被注意到的东西,此刻在垃圾堆里竟给我带来了想象。当我继续扫视才发现,原来这个被我当做垃圾堆的地方,是个破房,它还剩两面断墙。我和小武在八人宿舍睡觉时曾互相拍照,说要回去让兄弟们看看自己在大城市的住宿,忆苦思甜。小武的照片还在我的相册里躺着,我不知道我的照片还在不在他的相册里躺着。我们为什么出来,来到这呢。我为什么在这耗着,没有走呢。
海之言出来了。我问她过过这么糟糕的夜晚吗?她说才不,最惨的夜晚是没人陪她上厕所。海之言问我看到其他人了吗。我说看到了,一个脸色煞白,涂着口红的短裙美女刚才蹲在路边,她长发飘飘,冲着我邪魅一笑,然后打车走了。海之言让我滚。
回到车上全然是另外一种热闹景象了,大家忙着在用手机拜年。海之言这次没靠在窗边,而是靠在了我身上。这次轮到我想上厕所了。她怎么这么熟练。
4
早六点半司机停了空调,开了车门,我们一个个从哆嗦中惊醒,睡得十分不舒服,脖子、腰、背一扭就响,我认为自己是一块被硬塞到小纸袋里的牛油面包,头发、脸、脖子里都是油。扭头看海之言,她还没醒,我的腿竟然被夹在她两腿中间,我把腿抽出来。她的头发已经乱了,后脑勺的头发全塌着,我干脆把她的发环薅下来,用手指拨她的头发,摸海之言头发的时候总觉得似曾相识,不过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摸女生头发。
司机把我们都醒叫,点了点人,让我们系好安全带把我们送进一个高中,学校的校门比我大学的校门还要浮夸,校门两边是两个巨大的大张开翅膀的鸟的雕像。车窗经过校门,我所有关于学校的记忆都被唤醒,对于这个学校学生的嫉妒,和对自己学生身份清高的嫌弃混在一起。
进了学校,大巴把我们卸到操场,下车后发现还有别的车,大车、小车,一个小巴车里跳出一群兴奋的年轻人,看他们近乎游玩地吵闹,应该是演员,各个神采奕奕。群演总共有一百多个。窝屈了一晚上,又不能洗漱我很不舒服。
海之言很兴奋,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蹦来蹦去,她说,她读书那会儿没用过这种跑道。早餐是茶叶蛋和包子,所有演员排队领早餐,我和海之言分开了,她和那些年轻演员站一起更像学生。
吃完早餐给我们发衣服,红蓝色的校服,胳膊肘是白色的,一人一套,没按尺码,让我们自己调剂。年轻演员穿的是合身干净的衣服,包在他们的厚棉袄里。我们只能领现成的。忘不了这些衣服的味道,夏天闷热的面包车里放烟头抽屉的霉味。我领到的校服上衣扇到了屁股,裤子肥大得能装大象。再看身边的人是满口黄牙的三十岁大叔,我放弃了交换的欲望。要命的是我套衣服的时候,把手机包在了校服里。手机一直震,我不想接,接就得扒我臃肿的皮。我猜是海之言,在人群里找了找,发现海之言竟然穿了身合体的校服,像那些年轻演员一样,用自己的衣服包着校服。
我被大叔们包围,像是进了丐帮。大叔们问我是第一次吗。我点点头。大叔们说第一次躺着就行,别白出力气,不加钱。
当我发现自己嘴里开始冒出和大叔们一样的臭味,我深以为然,昨天没休息好,不如瘫着。再想从人群里找海之言,就找不到了。分完衣服之后,等安排。没有马天宇,没有郑爽,甚至没有那个导演。一个人拿着喇叭向我们介绍了另一个精瘦的女导演。说她是台湾著名导演,演员们开始鼓掌。女导演站到桌子上闪亮登场,开始选角,大叔们研究起女导演的动作。
女导演的大腿连上衣服还没大叔的胳膊粗,但踩在桌子上让桌子一晃一晃的。女导演说,今天会拍两场戏,教室一场戏,小礼堂一场戏。先挑内景的演员,其余去外景。人群安静下来,等女导演选择。年轻演员们全员内景,还要从我们里挑一些。大叔,拽我衣服说,快,低头。女导演点了几个稍微年轻、好看的。然后陷入了犹豫,不知道还能选谁,那就是谁都行。一个人开始举手被选中,更多的人举手希望被选中。内景的演员里我看到了海之言,她打手势让我过去,我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我们丐帮成功在这次颜值排序中落选。内景选完选外景,外景就是当人影,报名的像超市抢购,我们丐帮继续无动于衷,成功落选。
第一场戏的演员被挑走,我们就在操场里无所事事,等第二场戏。大叔带我躺在乒乓球台上,四仰八叉的,很放肆,没人管我们。内景、外景都没选上的,也去看热闹了,操场难得的安静。我们甚至还看到了早上发剩的早餐。我又剥了一个鸡蛋吃,凉鸡蛋吃着像鹅卵石,吃完后不管怎么晒肚皮都觉得难受。我在操场上找不到厕所,大叔说厕所在学生楼里,大叔也捂着肚子。
我们去找厕所,到了拍摄现场,除了一层,二层往上已经被封锁了,我们只能在一楼上厕所。大叔扭开门先进去,厕所里居然只有两个位置。保安说,因为学生放假所以大厕所关闭了,这是临时开放的小厕所。我在门外痛苦地等待,楼上的导演训斥演员,会不会表演,要演出课间学生们的幸福、开心。我听见,大叔在厕所里悠哉悠哉地玩起了手机。厕所门是木制的,茶色的没有花纹,我说着漂亮话,不断敲门催大叔快点。
一上午什么都没做,还有午饭吃,我和大叔都很满意。更满意的是场地布置搬东西也不用我们,我们是演员。
午饭的配置比早餐高了很多,一荤两素,梦回食堂打饭。导演、工作人员,有角色的演员们吃的单独的盒饭。吃饭的时候我才看到主演,一对小年轻,穿得很好看。特型演员也来了,看打扮是下午要颁奖的领导。大叔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又怎么样,还不得和咱们一样吃一荤两素。不过,他们的工资要高一点,可能有镜头。
午饭的时间很短,工作人员把我们分成四拨,按队带入礼堂,好看的听话的,安排在靠近摄像机的地方。我和大叔是第四队进的,摄像机在左下角,我们坐在右上角。大叔一坐下就把手机从袖筒里掏出来,说放心玩,这绝对看不到。我不敢玩,再玩手机要没电了。礼堂的座位很舒服,沙发靠背,礼堂的两个人都有人看着,不让进不让出。只能看他们演戏解闷。
看了半天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舞台上收拾证书的竟然是海之言。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脸,但动作姿态绝对是她,还有那个蓝色的头花。我忽然来了兴致,看海之言一遍一遍地上台收拾证书,然后下台。男女主的声音很小,听不清台词,说着说着就笑场了,说错了就重来,说错了就重来。颁奖的校长反复起身握手、合影、落座,我坐得屁股都疼了。拍了一个多小时,海之言那一段过去了,导演拿着话筒夸,好,过。海之言蹦跳地坐在下边。我想我应该给海之言拍照的,但想起了和小武的拍照,就放弃了。
后边是男女主的对手戏了,我们所有人都坐在下边,看男主领奖的时候领花束,然后不小心一下子摔在女主的脸上。导演反复地调整男女主的动作台词,“我是不是扎到你的眼睛了”,说了快一百次。大叔听得都腻了,吐槽说,这设计太蠢了,让他上去领奖,他也不会把花甩到别人脸上,男主角不如直接把女主角的衣服剥掉,问,这是你的衣服吗?
小礼堂的戏拍完,我们出去天已经黑了。做了一天背景,我竟然有点累。脱了戏服,我和海之言互相找到了对方。我夸她演得不错。海之言说我在骂她。我看出她有点失落,想起大叔的忠告。海之言问我,主演和导演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呢?我说,想那干啥,不出名,他们不过是拿钱高点的群演。
猴哥给我们发工资和身份证,他要看群消息截图发钱,原先静姐的人还是二百。我和海之言用猴哥群里的消息混了二百六。
拍戏结束,各回各家。我对海之言说:“回?”海之言说:“不。”
“先吃饭吧。”
路边摊、小餐馆都关门了,大饭店我们消费不起,决定去吃便利店。地铁上人很少,一节车厢里只有三四个,我和海之言享受了一回躺地铁,一人一边,跟着地铁先回超市,然后再做打算。
海之言看上一个饭店招服务员的通知,说要去。我从座椅上翻下来:“真去?”
海之言笃定地把脸两侧的头发搂到耳朵后边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除了昨天给家里报了平安,今天我还没和家人、朋友说一句话,是海之言和我自己选择消失的,那就消失到底。“好了。不就是端菜盘吗。”
我和海之言赶到了M酒店,群里消息催得很急,到了车库只有六七个人,都是魁梧的大叔,召集我们的是个穿红色衣服马甲的小哥。酒店大得超乎我们想象,城市是盘子,它就是插在盘子中央的发光雪糕。小哥分配任务,我和海之言以巨大的年轻优势,不用去大厅端盘子,我们要做宴会服务员。
小哥发给我们两身衣服,都是红色的马甲衣服还有皮鞋,要求我们贴身穿,把我们带到了更衣室。我和海之言走到最里边的铁皮柜,像她上厕所那样,我俩中间隔着一扇柜门。我有点兴奋,这里有洗漱台,光着膀子洗了头。
换装结束,我还照了照镜子。海之言换得有点慢,变得遮遮掩掩的。她说她在手机里搜索这个酒店,一晚上四五千。我说,那今晚我们就看看有钱人是怎么过年的。
宴会桌是两排十几米的长桌,铺了好几层餐布,上边摆着烛台、刀叉。小哥向我们演示了一遍摆台,然后让我们摆其他的。小哥抓紧时间往杯子里塞餐巾折花。海之言对于伺候别人吃饭提不起兴趣,她的皮鞋似乎有点硌脚,走起来老是低头看脚。有客人入席了,小哥催促我们快点,还让我们往餐桌上撒花瓣。
来的客人都是女的,无一例外都穿着露胸露腿的礼服,光很刺眼,不好意思盯着看。海之言抱怨这群人吃饭怎么这么麻烦,大杯子、小杯子,大盘子、小盘子。更麻烦的是地上还走着几根线,连接着音响,一直送到舞台。布置差不多了,音乐、灯光全开。整个宴会厅被蓝光淹没,我仿佛回到美梦城,钻进了一个蓝色玻璃球。客人们开始聊天,拍照,等待晚餐。我有点不适应,竟然开始想念书店。
备餐区和宴会厅一帘之隔,我和海之言被安排守在帘子的两个口。小哥给我和海之言发了白手套,小哥还找到了一个红色领结,让我站着别动给我系在脖子上。有专门的人送餐。海之言问我,咱们是做什么的,我说,站着?
站着听到了客人的询问,客人在碟子里发现一个玻璃碴子。我掀开帘子进去给小哥汇报,小哥正在演示怎么给甜品摆盘,不摆盘的人托着烤盘,看着一个个有衬布的小篮子,不知道怎么放面包。小哥徒手把两个面包丢进了篮子,其他人跟着放起来。
小哥说,有玻璃碴子,就给客人换一个碟子,你把那个碟子送回来。揭开帘子回到宴会,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让海之言回去送碟子,海之言回来,我们都找到了感觉,这和超市没什么两样。
他们竟然花了两个多小时来吃饭,太蠢了,海之言说。他们还不识好歹,拍饭、拍桌、互拍,就是不拍咱们,我说。
我和海之言走累了,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海之言非不扫,一下子站在后车叉上,两只胳膊抱着我的脖子,挂在我的身上。柔软的触感填入我的后背、脖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曾全身赤裸蜷缩在芦荟之中,也有人这样包裹过我,包裹我的脖子、后背、腿。我把车撇一边,不骑了。海之言就在我身后冲锋,跳到我背上,抱着我。每次接触,都会让我一个激灵。我把她抖落,跑开,然后又被她追上,粘住。
不知道走到了哪,远处突然放起了烟花。昨晚应该就有烟花,如果不是被拐去当群演,昨晚就能看到。我和海之言站着,让烟花在我们的眼睛里绽放。烟花结束,我对海之言说:“走,开个房。”
海之言不挪脚,我说:“AA,想啥呢。”海之言跟上。我们开了一个标间,都没洗澡。进屋先给手机充电,然后一人一张床,趴在床上休息,没有手机玩,我们又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海之言爬起来拿起床头柜的避孕套看,见我装没看见,她问我这是啥。我说,别逗了,要花钱的。确认安全后,海之言把避孕套放回柜子上。
“休息吧,兼职什么的,明天睡醒再说。”我关了灯,趿拉着鞋回到了我的床,记忆像打火石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不断擦过。
我问她为什么赚钱这么拼。她说有钱了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听到她在被窝里脱衣服的声音,又问,那你想干什么呢。她说,反正不是今晚吃饭那群人干的事,傻子一样地被人伺候。
我坐在床上,惊恐梦的真实性。“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了。”海之言叫我。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我和她说了老鼠。说了小武,说了小武他对象。说了老家的冬天很冷,晚上进被窝像钻冰窟,早上冻得不能睡懒觉。说我是学生,回去要好好学习,或许还追追梦想。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觉得我去当演员怎么样?”海之言问我。
“挺好的啊,我真觉得你演技不错。”这个城市这么大,有钱人装得下,屌丝装得下,好看的装得下,丑八怪也能装得下。
“我觉得你能去骗人,嘴上不说,心里一套一套的。你才是老鼠呢,我是虫。”
初三上班的时候我看到了海之言说的虫,趴在饮料瓶上的苍蝇。我以为冬天都没有苍蝇了,没想到在这个地下超市里会有。或许苍蝇是把蓝色塑料瓶当成了蓝天,或许是我的一厢情愿。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武走了过来。问我这两天玩得开心吗。我说,玩?
小武给我说,初一初二是他给我和海之言创造的机会啊。有次下班,海之言在厕所门口等着小武,没穿制服,穿着小背心,领口拉得能看到胸缝,吓得他拔腿就跑。这么主动的女孩子刚好给我练练手。
我问小武,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和你是一个人,回家的其实是你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