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只阿飘。
说真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只阿飘。至少,我在这人间飘荡的一百多年,没见到过其他的同类。让本飘觉得自己异常孤独。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没办法和谁调侃一下生前的蝇营狗苟。
啊,我忘了,三十多年前,我曾碰到过一个耄耋老翁,他看得到我,他说我是他见到过的最好学的一只阿飘。你说能不好学么?这么多年,谁都不陪我说话,只好读读书来打发时间啦!
他还说,虽然鬼没办法照镜子,但是要我一定有信心,因为在众多阿飘里,我是最漂亮的。听他的意思,他还看到过好多阿飘,饿死只剩皮包骨的,车祸满身鲜血的,溺死浑身滴水的,上吊舌头吐得老长的,跳楼没了半个脑袋的,只有我,什么痕迹都没有,那我可能是被美死的吧。我还没问他我为什么看不到他们时,这个老翁就翘了辫子。老翁死了,可是我依旧没看到老翁的灵魂去哪了。也许他被鬼差接去了阴曹地府,也许他上升进入了上帝的怀抱。我他妈就奇怪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仍旧只有本飘一只鬼呢?!!!
百无聊赖!我也想湿漉漉滴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啊!!!!我也想长发掩面从楼梯上咚咚咚跳下来啊!!!!我也想调戏个良家少年,极尽千娇百媚颤颤哟哟滴在他耳边说:“啊~奴家真寂寞~~~来陪陪我啊~~~”事实上,我已经那么尝试过很多次了!!少年根本坐怀不乱看不见我,我有什么办法啊!!
我看过书,知道情绪这种东西,是由各种各样的多巴胺形成的。想来作为一只虚无缥缈的小飘,我不应该产生类似孤独啊寂寞啊难过的感觉,可是这身不由己的心塞是怎么回事。
老翁死后的这三十多年,我再没遇到过一个可以像他一样能看得到我,能跟我说说话的人类。偶尔我站在阴暗的墙角默默注视着,偶尔飘累了趴在他们身上一起逛逛,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吹起他们身上的小汗毛,偶尔让电灯忽闪忽暗欣赏姑娘们惊慌失措的表情。
在我存在的日子里,能看的书也都看了,能看的人也都看了,现场的爱情动作片也观摩过好几个日日夜夜。人类反反复复都在做相同的事,我看也看腻了,玩也玩腻了。
2.
你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的轮回和运转,但是它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同样你对它也一点兴趣的都没有,毫无执念的阿飘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魂飞魄散,我很不理解。如果鬼可以自杀的话,我愿以任何方式跟这个虚无的地方说再见!
直到有一天,有个男孩跟我说了一句话:“姐姐,你也喜欢看《情人》吗?”
惊惧!!!!有个良家少年喊!我!姐!姐!我拼命忍住那句“奴家好寂寞啊~~~”转头,对视,抛媚眼,一气呵成。天知道,我现在觉得这个少年脸上的青春痘都那么好看!
“你喜欢的话,自己再去拿本吧,不要站在我旁边了。毛骨悚然的。”“……”
“神经病。你干嘛一直眨眼???”“……”
“等等等等,我怎么感觉你要哭了,你别哭啊!你倒是说话啊。”“……”
我没有意识到我竟然激动地哭出眼泪,作为一只鬼,我以为我的灵魂里早已干枯得没有了水分的滋养,而今天这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眼泪成功得勾起了一个少年的注意。
男孩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瞅了我一眼,递给我一张餐巾纸:“别伤心了,是不是失恋了。如果你喜欢这本书,我让给你好了。”
而我的“大脑”经过高速的旋转,瞅一眼男孩脸上厚重的眼镜片,瞄到他一手拿着《情人》胳膊里塞着《尤利西斯》,再看看附近书架上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其后是《月亮与六便士》,心中大致了然,惺惺作态道:“不好意思,我没控制住,你知道的,感情有理智根本无法理解的理由(月亮与六便士)”
余光里,男孩的嘴角微微一弯:“爱情应该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囚禁感。(儿子与情人)”
我接话:“人与人之间,最可痛心的事莫过于在你认为理应获得善意和友谊的地方,却遭受了烦扰和损害(巨人传)”
他开始正视我:“你不要这么想, 或许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听言,我已知晓,这场智慧交融与战场拉开帷幕,一旦失败,有可能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不但能看得到我,而且连青春痘都那么可爱的少年了!!而我怎么可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呢?
“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我假装擦了一下眼泪。
“我知道,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时并不能觉察到其剧烈的程度,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红字)”
男孩打算伸手,而我垂下眼眸,泪花闪闪,欲情故纵道:“强迫经常使热恋的人更加铁心,而从来不能叫他们回心转意。(阴谋与爱情)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洛丽塔)”
我知道他内心正翻起火海,而我正准备浇下那如爱情般细腻滚烫的热油!
男孩声音颤抖:“上天让我们习惯各种事物,就是用它来代替幸福。(叶甫盖尼·奥涅金)”
我暗自窃喜:“是啊,凡是有甜美的鸟歌唱的地方,也都有毒蛇嘶嘶地叫。(德伯家的苔丝)”
此时,我们双眼对视,两剑交锋,电光火石!所有书桌、灯光、大理石地板统统模糊!淡化!消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堂!
男孩:“我一贯追求的是,在人的肉体与幻想允许的范围内,获得最大限度的真诚和信任,以及对所有的一切尽可能长久的保证。(镜中微瑕)”
我:“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百年孤独)”
男孩“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减少于你的欢乐,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先知)”
“你说的不错,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话毕,我看到少年的眼神中闪耀着知己和希望的光芒。
他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让它自由,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是属于你的,如果它不会回来, 你就从未拥有过它(基督山伯爵)我们应当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位美女,我可以问一下你的手机号么。”
3.
我是一只阿飘,存在这世上须臾一百多年,凭借自己天才的智慧与高深的才华,丰富的学识和淡雅的气质以及,那不要脸的修养,撩到了一个连青春痘都那么可爱的汉子!!
每每想起这一场旷世的相遇,我激动啊,激动地想要爬到他的身上,对他的耳边呼气,用长发缠住他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奴家好寂寞~~哦~~”
可是从我们路过图书馆大堂的那一刻起,汉子就从镜子里发现自己孤单一人!他缓缓地回头望了望我,又看了眼镜子,尴尬的沉默后,他的脸色从如樱花般娇羞的红嫩,蜕变为冬日里漫天飞雪的苍白,又变成呼和浩特大草原那深邃深邃的绿色,而后开始翻白眼,脸色涨成紫红的茄色。仿佛他不是一个初遇少女,春心萌动,万般娇羞的少年,而是像某个春夜里,一个刚从载歌载舞的约会广场旁边的树上掉下来的彩色霓虹灯!他的脸色堪称“熠熠生辉”!
随着杀猪般的叫声响起,眼前的少年如风一般撒腿狂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可能是接受不了一个仙女爱上他的现实。但是作为一个宽宏大量的女子,我当然会原谅他的冒失和愚蠢,作为唯一一个让我与现实世界产生链接的桥梁,让本飘好好打磨打磨。
此后的每一天,我天天缠着他。获取一颗没有被进攻过的心,就像夺取一座没有守卫的城池一样容易。
凭借我对这个世界百年的认知和游历,我知道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隐秘、黑暗深处的交易与龌龊;我熟知那些人文骚客、商行政客的轶事;我通晓一些有名事件背后令人震惊的真相与事实。我比人类自身更明白人为何物,那是极具猎奇心态的动物,贪婪而自私,胆小而脆弱,同时敏感而温柔。
于是我自顾自地讲起万里长河烽烟起,讲起京城烛花深戏影,说起争战西风负春红,又道难为江山齐美人。
汉子原来一直不敢正视我,从“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开始慢慢习惯,等我说到一半停下来时,他会拿眼怼我示意我接着往下说。后来开始慢慢问一些问题,再后来甚至不顾大街上的人来人往,气愤地和我争论起“猫脸老太太”以及“我是不是仙女”这件事来。
我们开始无话不谈,从哲史到政治,从文学到八卦隐秘,他对人文社会都有着深刻的洞见,在很多问题上我们也有着相同的看法。对于疾苦和死亡,存在和本质,我们会产生分歧而吵吵闹闹。
我不知道的他讲给我听,他不知道的我卖卖关子。得意于他广泛的见识和异乎常人的忍耐力,听一只沉默百年的阿飘讲故事,成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这番攻势,汉子和我终于沦陷进爱的滚滚热油里!!
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我不要另一张容颜,我不要别人的拥抱,我不要我的爱深陷泥潭,我只要你与你美丽灵魂,你是我想追逐的那一位,你是我想拥抱的那一人,我不要任何一秒随风而去,我只要你与你美丽的灵魂。”
4.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旁若无人地撒野大笑,他却只好在公共场合使劲扯住抽动的嘴角,颤动的肩膀。我可以来去自由告诉他上空的风景和远方的草原,他来告诉我怎么闻一朵花香,怎么感受风的轻拂。
我们确实度过了一段很欢快的时光。做了爱情故事当中一切庸俗和非庸俗的事情,他引用马尔加斯的话说:“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自己终于成了整张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归自己占有。”
而对于占有这件事情,他也实实在在以最实惠的方式获得了绝大部分。不管是在吃饭、电影、旅行等任何方面,这样的占有同样也适用于社交,我只担任了一种角色—少年的情人,并且乐此不疲。
然而世事古难全,唯独任何亲密关系当中都可以轻易做到一件事,我们做不到,那就是表达爱意。
当夜深人静!星辉点点!目色交融,长久的停顿后,他俯下身却只能无力地透过一层淡淡的光晕。当春色明媚!梨枝轻摇!漫步之中,洽谈之后,他抬起手只能穿过对方的身影又颓然放下。
有一天,少年背靠铁栏,仰头望着明月问我:“你是不是只是我的幻想呢?”
好气嗷!!!可是奴家还是要保持微笑:“幻想会跟你吵架?幻想会告诉你退你写稿的编辑脚踏几条船?幻想会给你讲梅西屁股上有可爱的小纹身?”
少年面向我,却好像透过我在看远处的高楼:“那你要怎么证明你存在呢?”
“……”
“你既不对物质产生影响,又不依托物质维持你的存在。”
“……有什么科学证明意识一定要依靠物质呢?”我无力地反驳。
“那么在你的意识看来,你是谁呢?”
“你要问一个被遗忘了那么久的阿飘这种问题,我要怎么回答你呢?我就是我啊,我曾经如同空无一物,但是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被证明的存在,那么对你来说,我是谁呢?”
“你是我的幻想啊。”
“是不是,你嫌弃我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啦?”
少年叹了口气:“如果你只存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听觉里,难道不意味着,你只存在我的脑海中么?你可能只是我的意识,我的人格,就像你承担的角色,只是我的情人。不然的话,你还是谁呢?”
“……”
“奶奶的,老娘看着老毛打江山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还穿着开裆裤呢!!!等你百年之后,我还在人间飘荡呢!”我生气,心疼,委屈。
房间里的灯光开始忽闪,发出呲呲的声音,我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这段奇异爱情带给他的除了陪伴原来还有世俗的孤立,从这个晚上开始,世俗的人决定回归世俗。
5.
我是一只可能存在了百年的阿飘,有着智慧有着才华,有着不要脸的气质和修养,百年后的某一天,一个男孩出现,他看得见听得见,可是他直接否定了我的存在。
“你可能只是我的意识,我的人格,就像你承担的角色,只是我的情人。不然的话,你还是谁呢?”
这个否定了我存在的男孩,开始吃药,开始对我视而不见,逼真到,直接把我抛回过去的巨大空洞里,曾经习以为常的被忽视,一下子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啊,我既不能对物质产生影响,又不需要依托物质而存在,他吃准了这一点,所以不再有畏惧。我打赌,这场戏维持不了多久。因为是某个人自己说:“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
事实证明,谈个恋爱,智商就会下降。像文字这样巧妙的东西只能形容一时的荷尔蒙作用,在一个大背景下,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细节都可以通过文字的加持而使其合情合理,所以语言才会有时效性。
这只汉子恋爱了!是那种可以牵手,可以亲吻,可以拥抱,可以上床,可以表达爱意的恋情!!
一个名为杨清丽的少女在他最自我存疑的时间点出现,人如其名,她长发披肩明眸皓齿,皮肤白皙笑容灿烂,揣着胸前四两肉,穿着碎花连衣裙蹦蹦跳跳地撞上小道上的少年。就像所有汉子心中偶遇女神的戏码,女神蹲下身,捡起地上掉落的书,毫无顾虑,神情大胆而天真,用清脆的声线在心口挠上一道:“嘿,你也喜欢《情人》么?”
生活总是用相似的情节,相似的偶遇故技重施,人们却能上演一幕幕新鲜感十足的情景剧,他们开始升温,而我,终于有了一个正经阿飘的幽怨的样子。以我的年龄,我已经老了,以我的位置,我也不在生活之内,所以生活才会像一场按着剧本走的情景剧,我在台下撒娇、骂喝、反复表达渴望也不会对既已决定的走向产生一分扭转。世界曾经在我这里,现在,世界终于成为了它自己。
有一天,杨清丽把脚搁在他胸前,目光淡淡扫过房间里硕大的书柜,难掩爱慕道:“这些都是你的书啊。”
年轻人懒懒的:“算是吧”
“你看了那么多,有没有最喜欢哪本的?”
他突然又起了兴致,目光精神:“《伊豆的舞女》”
“为什么,那本书讲了什么?”杨清丽摆了摆身子,轻轻地靠过去。
少年清了清嗓子,讲述一个故事像追溯一场人生:“很久以前,有一个二十岁的高中学生,他毫无特色,性情孤僻。有一天他决定去伊豆旅行,那里的小阳春天气,一尘不染,晶莹剔透,有着俊秀的山城和暖融融的阳光,在那里,他认识了戏班里一个十四岁的美貌舞女熏子。”
男孩看了看躺在怀里的杨清丽,接着说道:“熏子有着丰盈而漆黑的头发,古雅而又奇特的发髻,眼角处涂抹着古色的胭脂红,看上去有十七八的模样。这个小女孩她四处漂泊,无所依靠,受了很多很多的苦,但是小小年纪的孩子不但依旧保留着一颗单纯质朴的心,而且行为举止成熟懂事,善良活泼,有着一切美好的特质,文雅,恭顺,可爱,童心未泯。学生自然而然得对她产生了爱慕,而舞女也对他一见倾心。”
“然后呢?”清丽尤其喜欢他讲故事的样子,眼神充满好奇。
“然后啊,他和熏子在旅途中度过了很多很多,很温柔的时光。性格怪异的男孩学会了接受善意,学会了悲天悯人,也学会了照顾他人。”
“就这样?没有发生什么?”
“有啊,有一天川岛和戏班班主坐在阳台,远远得看见小舞女们在澡池洗浴,阿薰一下从澡池的里面冲了出来,丝毫不介意地裸露着青春的胴体,一心一意地冲川岛微笑挥手!川岛心中乱作一团,又不知道作出何种举动才不会显得冒失。”
“哈哈哈哈,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少年讲起:“从他看见女孩向他笑着打招呼时起,他有着无限的喜悦和宽慰。川岛很想拥有她,但他无法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孩受到伤害,一方面,他为自己的难以抑制的冲动而深深苦恼,另一方面更为少女夜晚会受到侮辱而惴惴不安。这份爱就在耳鬓厮磨中愈来愈难舍难分,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跨越雷池。”
“真是听着都着急。他们在一起了么?”
“没有,这个穷困的学生耗尽了他的盘缠和旅费,不得不在中途停下脚步,同熏子分别,临行前,熏子在船上挥舞着双臂,身姿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少年啊只有簌簌掉下眼泪。”
“就这么结束了。” “嗯,结束了。”
“真是个美好而糟糕的故事。”“说的不错。”
杨清丽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手指打着圈,转啊转,转啊转:“那,亲爱的,你喜欢我什么呢?”
少年停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眼神望向角落里的幻影,这是这么久来第一次,他认认真真地又看向了那个身影,他不是在对我说话,却又实实在在看着我说话,轻快而坚定地吐出个嘲讽意味的词来:
“真实”。
纵使我有精妙的口才,此刻也辩不过这轻巧的两个字。如果上天给我一副健壮的身体,我现在一定会走到他面前,抡起来甩他两个巴掌,一边甩一边说:“真实!真实!NMB的真实!去你妈的真实!”
真实是,这天,少年看到那个缠着他几年的病魔和幻影,终于转身离开。
6.
我仍在人间游荡,飘过大江南北,站在世界之外的地方,比以往更加认真地去看待世界。我的目光看得到广阔的远方,可是我的意识还存有自证的狭隘目的。终于在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我碰上了一个看得到阿飘的吉普赛女郎。
她年纪轻轻,见多识广,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神隐,好像冥冥中我注定会遇见她,等来一场救赎,可是我无从探究这缘由和奥秘,只心领神会地跟着她的脚步。
她说:阿飘之所以见不到阿飘,是因为,人间本就是惩处的炼狱,茕茕孑立于生活之外,作为不珍惜生活的报复,给一场“只好看却不可吃”的盛宴,让受饿的人更加受饿。
而我有幸得爱一场,是一个走进轮回的好机会。是地狱无门里开启的一扇狭小的窗,走出地狱的方法很简单,在钻过那扇窗时,我的存在会消失,就像经历一场重生,最后会构建出另一个人生。
少年就是那扇窗,而现在女郎重新引领我,问我要不要钻过去,要不要来一场毁灭。我还没懂钻过去是什么意思,她说:“想好了回答我,我们分别后就再也遇不到了。而你会永远留在炼狱里。”
我说:“看了很多很多人,可早就忘了自己的模样,你给我画张画吧。我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如果我不是虚空,才能得来一场实在的重构。
她笑笑:“真是可爱。”说罢,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铜镜。
那天,我不但知道了自己的模样,我还得到了一个隐秘,一个可以自证的隐秘,一个可以带我出走地狱的隐秘。
7.
少年已经成熟了,他成了婚,有了孩子。那天黄昏的光晕正好,施施然飘落在阳台上,一个中年的男人他独自坐在藤椅上,手上还翻着一本书。
“我最喜欢的不是《伊豆的舞女》”
中年人听到声音,除了翻页的书停顿了一下,愣是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反应。
“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本《情人》,虽然简和东尼因着地域、年龄、观念和时代的隔阂,虽然他们各自有其归属,最终没有在一起。但是啊,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他们始终知晓彼此的心意,他们回忆起过去都会充满温情。而你啊,对我对自己都太虚伪了。”
男子依旧不抬头。
“你老了,有皱纹了。”我蹲下身来,用手抚上他的侧脸,这清凉的触觉如触电一般,让男子讶异地抬起双眼,眼前的女孩一如十年前貌美,而这个被他视作幻觉的少女在这一刻真真正正地开始消失了。他渴望摆脱的幻象,他忽视了许久的精神世界,开始崩塌了。
“你回来了?”他张张口,说出一句无力的话来。
“怎么样,现在相信我是真的了吧。”男子感受到额头上的轻轻一吻,眼前的少女就再也看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轻声的“谢谢。”
他的幻象,他的精神世界,快速地,消失了,并非轰隆的巨响,而是唏嘘一声。
黄昏还没落尽,书页才翻了两页,这重逢,如同一场小小的瞌睡,男子轻触额上的吻,冰凉的触感还没有消散,但是人却不见了。
卧房的门被打开,他回过头去,刚刚消失掉的脸庞又重新出现在门口,只是更加苍老,眉眼也十分温和。刚才,刚才是在做梦吧。他还是不可置信。
“孩子他爸,你怎么哭了。”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泪,走过去抱住她:“我想你了。”
“做噩梦了?”“不,是个美梦。”
“吃饭吧”“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