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在《皮囊》里讲述了一个活了九十九岁的阿太——作者外婆的母亲,阿太面对自己女儿的死,一点不哭,还帮着杀鸡,豁达如此。她视身体为皮囊,她认为,抛却了皮囊的束缚,灵魂反而来去更轻便。《皮囊》这本书是一位朋友推荐给我的。他刚推荐给我看,我就买了来。但那时,一方面在看别的书,另一方面母亲刚去世,很不想看这类的东西,就一直放着。但我一直记着,一直等着要看。今天,看到了,就郑重打开,看到第一篇,然后,毫无意外,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114天了。
在我母亲病重之时,我刻意收集各种癌症晚期患者离奇病愈的消息,我渴望这个奇迹能发生在我母亲身上。在我母亲离世后,我又刻意收集那些因癌症而年纪轻轻就病逝的消息,每听到一个,我就想,人世间到处都有着不幸,非但是我们家,非但发生在我母亲身上。当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有可能经历不幸时,这不幸也就成了普通的日常。仓央嘉措说:“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其实,生死无非也是闲事。事实上,自从得知母亲生病之后,在渴望出现奇迹的同时,我的另一个刻意强烈的想法就是这个“普通的日常”了。
有时候我在想,母亲也许是幸运的,对于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中的女人,她在儿女的陪伴下,去了天安门,逛了故宫,还坐了飞机,看到了我即将入住的楼房(尽管只是在外面远远望了一眼),坐着儿子开着的轿车在城市的街道上“飞驰”了几回。对于很多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农村妇女来说,这是很值得夸耀的。虽然,她在经历这些精彩的同时,身体很不舒服,走多了会很累,车坐时间长了,还会晕车。我还想着带她和父亲去海边看看。作为一个山里人,能看一回大海,脚踩在温暖软和的沙滩上,那应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幸事,甚至足以让他们回想一辈子。但后来,终究没来得及。
母亲的身体终于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开始,她还一直很想去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在阳光暖暖的午后,坐在树荫下,一坐一两个小时,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后来在中医院的时候,她已经一直在跟我们说“我这病怎么一直不好呢?”在中医院的二十多天,她觉得闷,二姐就和医生说了下,给母亲保留了床位,先让我们回去。我记得很清楚,我把车开到村子里,母亲走上回家的那段小坡时,有多么吃力。艰难地踱着步,很用力,放佛一放松就要倒下。可能是回到家,都是熟悉的场景和感觉,之后的两三天竟然病情减轻了不少,我们很开心,然而这开心也只有几天而已。
之后的两三个月,我在上班,二姐在外工作,家里就只有大姐和父亲在照顾了。那段时间,我每周五下班后都赶紧坐车回到县城,然后周六上午回到老家。在家住一天,周日下午又返回工作的地方。一开始,母亲还比较能吃,早晨吃一碗玉米稠饭,喝两个冲鸡蛋,中午和晚上都能吃一小碗饭。然而,我每回去一次,就见她饭量减少一点。大约一个月后,就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到了十月份,经常是不想吃,就算吃也吃不了多少。但那时精神还是不错的,我每次回去,她都说:“下个礼拜不要来回跑了,来不来病都是这个样子,慢慢好吧!”我就说:“这种病就得慢慢养着,越心急越不利于病情好转。”大姐和二姐家的孩子在时,她还时不时逗他们一下。国庆节,我们趁着人多,赶紧把地里的玉米收回家,亲戚们也来帮忙。那时,母亲估计是为了鼓舞士气,特意从家里坐到了院子里,微笑着看我们。其实也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热火朝天地参与到了我婚礼的张罗中和秋收的劳动上,而现在,她只能看着,坐着看。
我们一直没敢对她说,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们怕她接受不了,那样更糟。我们拿各种理由搪塞她,希望她能保持乐观的心情。但有一天中午,我和妻子陪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抽泣着说:“我这病怎么还不好,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像个无助的小孩,连抬手擦眼泪的力气也没有。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是多么脆弱,多么害怕。再后来,母亲只能躺着了,坐着后背就发困。我帮她捶背,摸见她后背一侧长了好几个大疙瘩,头上也有,一碰就疼。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呼噜呼噜的,感觉很憋气。首先是双脚肿了,冰凉冰凉的,之后小腿也肿了,手一按,就是个大凹印,半天也恢复不了。一开始脸也肿胖,后来又消肿,脸已经瘦得变了形。她已经连翻身都困难了,需要有人抱着才能翻转。其实,也只是翻着动一动,因为后背另一侧的疙瘩扎得她疼,她只能保持同一个姿势,一直躺着。
去看望她的亲戚,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是哭。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听二姨说,八十多岁的姥姥拄着拐棍去看她,母女俩就那样,一个在床边坐着,一个在床上躺着,除打了个招呼之外,就一直哭,多余的什么也没说。大伯来看她时,经过与我们商议,决定委婉告诉她实情,她听后,哭着说,其实她都知道,虽然我们不跟她说,但她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希望我们姐弟仨好好地生活,希望父亲不要再那么累,好好爱惜身体,只是遗憾没给我照看我的孩子。对于孩子,我原来是想过两年再生,反正父母还不老呢。可现在,就是赶紧要,也来不及了。
母亲最后几天几乎滴水未进,粒米未吃,嘴唇干得像龟裂的河床。她整个腿已经几乎肿得冰凉,上半身瘦得只剩下骨头,脸上没有任何神采。那一晚,她一夜没睡,每两三分钟就需要我们帮她翻身动动。我照看了她前半夜,父亲照看她后半夜。我清晨醒来,看见二姐趴在她身边,问,妈你怕不怕?母亲轻声说:“哎,怕什么!”
我和大姐正在吃早饭,忽然听见父亲急促的叫喊声,我们一听就觉得不好,泪水终于像洪水冲破最后一层堤坝,冲泻而下。我们几乎是飞跑过去的,看见满脸泪水的父亲抱着已经软绵绵瘦小的母亲。母亲的眼角还留着泪水,嘴微张着,放佛还想呼吸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我们手忙脚乱地为母亲穿上提前准备好的寿衣,我扶着母亲的头,手还能感受母亲脸上的余温。我们尽量不能流泪,因为泪水落在母亲身上,她会走得不安详。
一切都准备完了,母亲已被厚厚的棉被盖住了。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几缕头发。我们终于可以放肆地哭了,隐藏了六七个月的泪水终于可以无顾忌地流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们这的习俗,人不在了,要等三天,第三天晚上入殓。这三天里逝者所在的屋里不能没有人,屋里的蜡烛和香不能灭,不能断。在这三天里,我常常一个人坐着旁边的沙发上,看着那厚厚的棉被,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操持家务,关爱子女,甚至生病时的瘦骨嶙峋,才意识到,让母亲再叫我一声有多难。我只能想象,棉被包裹下的母亲依旧在呼吸,依旧有脉搏,就像她身旁的烛光,摇曳多姿。
出殡前的准备工作有很多,我积极地投入到每一件事情中,像是为母亲的远行热情地准备每一件行李。我们要在第三天的晚上,等入殓结束后,为母亲的出行探路,嘴里还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妈,妈,你骑好马,踩好蹬,掌马童子掌周正,上西天,拣好路。”在建造坟墓的时候,我又搬砖,又提泥,好像在为母亲建造一个新家。而我宁愿相信,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就在坟地的岸边坐着,微笑着看着我们,等我们都建好、收拾好了,床也铺好了,我就扶着母亲进去,扶她躺下,盖好被子,然后挥手再见。这些天人会很多,很多亲戚都来帮忙,就像是一次盛大的送行,让母亲最后感受一次人间亲情的温暖。
我知道,一直到出殡,都是比较好度过的。不管是对我父亲,还是对我们子女们,一是因为一直有亲戚来祭拜,二是因为一直有事情做。真正难熬的是之后,孤单时无限的思念会撕破每一个人的心。父亲对母亲的离世感觉很突然,他一直不相信母亲会走,而母亲走了,他又一直不相信母亲已走。即将上坟了,他一个人跑到灵棚,拍打着母亲的棺木,痛哭失声。之前,是失去了母亲的灵魂,而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肉体了。那是从25岁结婚到现在,一直陪伴了他33年的枕边人啊!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如何熬过?
封土终于一层层掩上了,母亲已在为她新建的家里安眠。我后来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对他的子女们说:“不要太伤心,我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你们想我可以来看我。”他的子女说:“我们会开车去,很快!”我喜欢这个故事,相信这个故事,我想,母亲也相信。
我们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和环境中,留父亲一个人在家。临走时,我们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但太干净,更容易伤心。
我时不时会想起母亲,老觉得难以接受,怎么半年多时间,一下子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我甚至选择不相信她走了,我虽然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在家里想念我,或者在隔壁屋打扫,或者做饭。然而,梦中的我是清醒的,好几回梦见母亲,醒了就哭。还有一回,我没有梦见她,只是梦见,在月光下,我走在路上,准备回家,一个人。一梦到这个场景,我就放声大哭,然后心痛得厉害。梦醒了,我一模,并没有眼泪,但心却真实地痛。过年除夕回到家,我以为父亲已做好饭等着迎接我们,没想到,他只是半躺在床上,电视机开着,他在不停地啜泣,不停地擦眼泪。年前大姐的小闺女过生日时,他是这样;年后我们一起去二姐家吃饭,在路上,他也是这样。我知道,最痛苦的就是父亲。父亲心中的痛苦,即使作为子女,我们也帮他分担不了多少。而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也八十多岁了,经常很糊涂,我们没跟他说过母亲的事,但也不确定他一定不知道。今年过年,我们去姥姥家拜年,他拉着我说:“我有四个女儿,没了一个,还有三个。”我看不到他有多伤心,或许,在他貌似衰老无力的眼神后面,那颗心也在滴血。
母亲从没有离开我们,她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以前我们是五口人,之后,六口,七口,逐渐增多,而现在,即将又有一个新生命诞生。从来没有减少一个人,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