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千年老二

我在家里排行老二,这是无法改变的。哥哥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从我记事起,我就天天跟在他屁股后边偷瓜摸枣,下河逮鱼,今天戳掉了邻家的青瓦,明天踏坏了队里烤烟房的地烟囱,找我爷爷告状的人络绎不绝。可奇怪的是,坏名声都被哥哥担去了,我却落了个乖小孩儿的好名声,哥哥总是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出了事非他担着不可。这或许深深影响了我,直到长大以后,我在工作和事业的各个方面,总是有欠缺,什么事上都差那么一点儿,做不大,工作中也干不了领导,或许我就是个千年老二吧。

    我的童年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眼中的世界是自由而广阔的,我的家在一条曲折狭长的巷子最里边,出了我家的那两扇用木板条钉的大栅门,东邻是一家荒废的空地,也是有院墙的,不过我常和哥哥翻墙过去,翻找那些大青砖下的昆虫,掀翻了水泥做的大缸,还有些不知名的小坛子……向东便是几十米的窄巷,伴着巷子的是一堵低矮的土墙,土墙上覆盖着大青瓦。墙南两米是用青砖建成的房子,开着北门,房子两边的屋山上,用青砖垒成几何形台阶的样子,一层一层的上去……直到屋顶。这屋子里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身板是直而高且结实的,面庞也是白而胖实的,她的房子家境在旧时是也是好的。她也会做媒也会接生,我们叫她三娘娘。不知听谁说,她会和日本人的翻译官睡觉,我和哥哥是很讨厌她的,不过最主要的是,她常出了她那北屋门,趴在土墙上,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们,骂我们哥俩弄坏了她的东西,到我爷爷那里去告状……,那个宽旷的院子里住着父母和爷爷,父母忙,不大管我们,我弟兄俩生活在爷爷的监督之下,他深以我们俩为自豪,常把他有两个孙子挂在嘴边。他住在西边小屋里,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无花果。百无聊赖的时候,一旦逃脱了爷爷的目光,哥哥便向我挤了眼睛,翻找出他自制的小弓箭,我则拿了一截小木棍,沿着南边土墙根溜了出去, 经过三娘娘的北屋门口时,总是猫了腰,怕她看见我们。有时想想生她的气,哥哥便拿过我的小木棍,向上轻轻一戳,一页大青瓦便“啪”的一声,掉到里边,碎了,我俩便飞一般的向东跑到头,折向南,跑过两块青石板,就出了巷子,来到大街上了。

喘息未定,看看手里的弓箭,射点什么好呢?人是不敢的,又没有什么野物,经过荷塘的时候,看见坡上有两只狗在交配,哥哥便引弓搭箭,“嗖”的一下,一只棉槐条和铁钉做成的箭,就牢牢地钉在公狗的屁股上。

我俩向南跑去,池塘的上方,是队里的碾房。在这里碰上了小名叫“凤”的大姑娘,她19岁,我们叫她大姑。我俩拍手叫着:“凤啊凤,大白腚!”这是我们自编的歌谣。然而,她是健壮的,又比我们大!便向我们扑来,就在那个碾房转起了圈圈,围着石碾,忽而左传,忽而右转。她一把採住了我的袖子,“哧”的一声,腋窝处撕了。我哭了!他扒下了我的褂子,继而去追哥哥,然哥哥左腾右挪,突围出去,一直跑到西边村头又高又密的芦苇里,再也逮不到他啦。

凤拿了褂子,押着我去找爷爷评理,刚进他的屋,就看见了那只箭。顺着箭看上去是三娘娘那怒冲冲的脸,另一只手还拿着一页瓦片。爷爷的脸色忿然。“这孩子是老实的,都是他哥哥把他带坏了”,三娘娘说。这时候恰巧哥哥进来喝水,爷爷一个箭步,伸手抓住了他,叫他告饶赔罪。然他是不肯的,爷爷没法儿,当着众人把他绑在院子东边的笨槐树上,说啥时候告饶了,啥时候放了他。我被妈妈哄了一番,领走了,谁知过了几个时辰,树上栓的哥哥却不见了踪影。后来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才着急起来,大街小巷,东边湾坑里,西边芦苇塘里,传来娘焦灼的呼喊,总是没有找到,垂头丧气的刚进屋门,却看见哥哥坐在油灯下的桌子边吃东西,惊问他去哪儿了,原来他藏在正屋墙上的龛子里,这龛子上垂了一副画,遮挡着。所以谁也没想到他会藏在那儿。

夏日的午后,酷热难耐,我和哥哥被迫躺在爷爷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听着爷爷的鼾声一起,我俩溜下炕头,撒丫子一气跑了出来,下河去!奔向村南三里远的大桥,远远的望见大桥下面的河水里已有数不清的光腚猴子,分不清谁是谁。有大胆的孩子游到桥墩的深水处,探着深浅。河的西岸上是大片的苹果园。我俩赶到的时候,碰上了二叔家的堂哥。他用手指了指苹果园篱笆墙处的一个小小缺口,我们仨就鱼贯拱了进去。果园里果子红亮,野草深深,我们各自相中了一棵果树。爬上去采摘,我刚摘了两个特好看的,就听见一声断喝,吓得苹果已掉到了地上,看园人“武鬼子”已冲到了跟前(我们给他起的外号,他叫桂武),我束手就范,他脱下了我的背心。堂哥在较远的一棵树上,他悄悄的溜了下来,躺在了草丛里,武鬼子没有发现他,下一个目标,首当其冲就是哥哥。那武鬼子正值壮年,哥哥又是极灵活的,就在果树底下转起了圈圈。哥哥眼观六路,东一圈西一圈,一下瞅准一个小缺口,“嗖”的一下跳出去,向河滩跑去,一边跑一边脱衣服,武鬼子紧随其后,当他跑到岸边,哥哥已加入那群光腚猴子当中。他费劲辨认出来,冲哥哥喊:“你上来!”哥说:“你下来!”武鬼子不愿再下水,拿起哥的衣服说:“那我就没收你的衣服!”旁边一个光腚孩子骂道:“妈的,那是我的!”武鬼子无计可使,悻悻回去了。回家我央了爷爷给我要回背心,爷爷只好用自行车驮了我去找武鬼子,武鬼子把背心还了我,下了好茶,伺候爷爷。临走还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兜苹果。

紧挨着村子的南边是队里的打麦场,到了麦收的时节,集中在这里打场,所有收割的麦子都拉到这里。脱粒机怒吼着喷出麦浪,大人们用木杈把它们堆成一个一个大麦秸垛,有屋顶那么高。一大帮孩子疯跑着,围着麦垛转圈圈,有的爬上高高的麦垛跳了下去,有的钻进刚喷出的麦浪堆里,把整个人都埋没了。不过也是有危险的,女人们用来割麦穗头的镰刀,就是把镰刀竖着固定在木板上,摆放在地面上,有时麦浪把它掩盖了。我队就有一个妇女没有看清,一腚坐下去,镰刀就全然插入了她的肛门,那情状实在太惨,还有用来梳麦秸的铁梳子,也是把许多根铁齿插在木架上,根根朝天,摆在那儿。打场的时候,人多手杂,奔跑的孩子有时扑到上面也会受伤。有时扒开麦浪,地上会突然露出一个三相电的大刀闸来,我们也怕它。我和哥哥坐在高高的麦秸垛上,望着场院南边的好多沟黄瓜架。那时极少有水果儿,哥哥说,晚饭过后我们来摘黄瓜吃。

吃过晚饭,我俩悄悄溜了出来,挨近那片黄瓜架。月色如洗,偶尔有几声虫的叫声。哥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摘下递出来。窸窸窣窣。不好!有人来啦!“谁?”武鬼子到了跟前。“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低下了头,月光照着我手上的几根黄瓜。“拿来”!武鬼子一把夺去。我哭起来:“哥呀,快出来呀!”哥再也藏不住,沿着黄瓜架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武鬼子出现在爷爷的小屋。哥哥早已看见了他,在院里拍手大叫:“武鬼子!武鬼子!”。武鬼子恼羞成怒,追了出来,可是哥哥早已爬上了院子当中那颗最高的笨槐树,气的武龟子用杆子戳,够不到,又舀水泼,哥就爬的再高些,没奈何,武鬼子只好悻悻的走了。哥哥也时常向我发难,他从树上下来,说:你这个笨货,你不说我,他知道吗?干啥中用!跑也跑不快,树也不会爬。我就说:我腚长得比你大,坠住了。

哥也是经常欺负我的,不过他没赚到好。他还没打到我,我就使出杀手锏:“嚎!娘啊~娘啊,你看他~你看他!哥哥打我哩”,娘一般听见就来把我救走,父亲一听烦了,直接就提着巴掌向哥哥走去,不过很少打到他。爷爷最疼我了,常把我偷偷叫到他的小屋里,说:“这是给你留的好吃的,用手巾包着放在桌子的里边,一会儿吃了饭,你偷偷进来吃了”。哥哥自有他的办法,他早就料定了一些事,他躲在隔壁屋里,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去,先下手为强,在我动手之前把它偷了去。吃西瓜的时候,一个大瓜切成好多块,我俩都在飞快的啃着,哥哥一手拿着一块儿,把剩下的“呸呸”吐上唾沫,我也就没得吃了。爷爷小屋里贴北墙放着一张方桌,那次桌上放着一个大盘,盘里放了一个大脆瓜。待了好几天,他不说吃,我弟兄俩是不敢动的,又过了几天,爷爷发现有变化,过去拿起来一看,原来底下已经被掏空了,哥哥每天去啃一口,完了扣在那儿,神不知鬼不觉。爷爷问他,这是谁干的,他说是老鼠啃的,爷爷笑了,好大的老鼠啊。

有一次哥哥还是挨了狠狠的揍,那是旧历的年前,我找到了半截钢锯条。我们都很喜欢,因为可以把它磨成一把锋利的小刀。我们俩在炕上争了起来,我把它投进了墙缝里,墙是用泥胚垒的,缝大又深,再也拿不出来了,哥哥把我摔倒了。正巧我的眼眶碰在窗台的青砖上,血一下子流出来,我嚎起来(至今我眼眶上还有那个伤疤),哥见了血吓傻了!父亲一步踏到炕上来,一巴掌打在他的皮帽子上,狠狠揍了一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找不到哥哥了,大街小巷,千呼万唤也没有出来。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却从灯影里推门进来。问他藏哪儿啦,他一指门口左边的粮囤,囤口挂着一个麻袋,谁也没有想到。那就吃饭吧,“早吃饱了!”原来,过年炸的肉丸子,藕盒,鸡肉,全在里边儿放着,他已经吃了大半儿。到了后来,哥哥还是找来戕锅的铲子,在那墙上又扣又挖,终于把那锯条找了出来,在墙上留下了大大的难看的疤痕。

可是我发现父亲好像更喜欢哥哥。村里有了第一辆拖拉机,父亲作为司机,经常到离家50里远的一个叫“孤山”的地方拉石头。我们从未出过门,对远方有着极大的向往。有一次也许我不在家,哥哥坐父亲的拖拉机到孤山上去拉石头了,他回来的时候我极其羡慕,听他说那儿如何好玩,我都没有见过山!最使我惊奇的是,他说那儿的人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就是从高山上往下运石头,用地排车装满了石头,他让车后头重前头轻,下山的时候沿着窄窄的小路,使后头朝前,前头就翘了起来,人在上面压着,掌握平衡,车子就从山上飞奔下来。到地头的时候,人就用力使前头下压,车腿子着地摩擦,车就停下来了。我奇怪,如果人控制不好,朝前的车屁股着了地,那不就人一下子飞出去,脑浆迸裂而死吗?不行,下次我也要去!父亲说到了人家屋里,找不到哥哥了,原来他钻到人家的床底下,把一些东西都翻了出来。要是我去就不会这样,我是个听说的孩子,会安静的坐着。又有一次,我隐约看见哥哥跟父亲走啦,我哭嚎着敞开栅门,奔了出来,远远只看见哥哥那幸灾乐祸的脸。

我做什么事情都赶不上哥哥,说起来就是有点笨,使我暗自高兴的是:我学习成绩比他好呀,父亲说,咱们家一定要出一个大学生,我隐隐知道那是寄希望在我身上的。随着年级的增高,我们也没有时间疯玩了,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哥哥没有考上,上了农技中,毕业后父亲送他当了兵,我考大学的时候,父亲死了,我落榜了,哥哥从部队考上了军校,成了真正的大学生。在这个意义上,我还是老二。

在我们村子里,长辈称呼晚辈,一般不是直呼其名的,而是“老大,老二”,以排行来称呼,只要我在这个村子里,”老二”就与我终身相随。“老二,你哥哥回来了吗?”“老二,你哥哥在什么单位上班?”“老二,你哥哥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过年哥哥回家探亲,我们走亲访友,亲戚们都是围着哥哥,问长问短,无视我的存在,我在一旁讪讪的笑着,好像是个隐形人。我有些忿然,“他回来不回来,管我什么事?不知道!”凭什么我的女同学,要千方百计打听到我哥哥的消息,争相要和他谈恋爱?我还没有女朋友呢!后来哥哥成了军官,再后来转业留在了大城市。我只得留在了自小长大的村子,命运把体格健壮,脸庞黝黑的哥哥送往了大城市,把我这个白净清秀的少年留在了黄土地上。

有一年我用家里的积蓄考了驾照,很想找个单位开车。但那个年代找个工作是很难的,我的一位同学告诉我,乡党委里缺一名小车司机,你可找管事的领导说一下就可成,他与我父亲生前是极相好的。我踌躇了,心想:要是哥哥在家有多好,他会给我办好的。过了几天,同学告诉我,单位的司机找上了,我只好作罢,哥哥回来后批评我:为啥不自己去呢?

我比哥哥早结了婚,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卖部,由于开的早,挣了一些钱,我在心里找到了一些安慰,又踌躇满志了。不好的是我家西邻又开了一家超市,他起点高,投资大,敢于投大资金上货,我的商店也许是因为我的性格原因,不敢大刀阔斧,在竞争中逐渐败了下来,渐渐屈居第二,在它的阴影里, 讨得惨淡经营。

不得已,我只好让妻守着店,我到县城里去上班。我是个爱学习和钻研的人,不几年我就成为一家企业的技术骨干,在本部门中成为技术最棒的,可是在一次次的干部选拔中,我总是名落孙山,领导说我:你这个人干技术还是可以的,就是当不了老大,只能是干老二的手。

哥哥在父亲死后,部队里有位干事很欣赏他,有意栽陪他,他也很替领导争气,在部队里哥哥是普升最快的。若干年后,混到了高职,转业到大城市的公安系统。在村子里,这就是走出去的能人。

母亲生病的时候,或装修房子的时候,哥哥总是出大头,基本上不用我出钱,我看到了他做老大的担当,也看到了他为事情成功付出的汗水。回想我在单位里那些当上班长主任的领导,勤勤恳恳,事无巨细,怕每个细节、每个员工出现失误而辛苦奔忙着。而我这个人就想学好技术,自己超然有余,不想多管闲事。一日上夜班,我读《围炉夜话》,看到一句:“一生快乐是雍福,万种艰辛成伟人”。我颇有感慨:是啊,做个平常的人有什么不好呢?只要认清楚自己,安分守时,做个一般意义上快乐的人就好,为什么偏执于去做一个老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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