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开他深爱着的这个世界已将近十年了。我们终于能够在餐桌上不再夹带悲恸与痛楚地谈论他，带着微笑、好奇与些许的遗憾，谈论那些我自小便有所耳闻，却从未思考过其中深意的旧事。
外公的照片便透过盛开的君子兰望着我们笑，仿佛在说，趁我不在又说什么坏话？
比如，一辈子只做到科长的职位，却比谁都舍得为家人花钱。蝙蝠牌电扇，索尼电视机，进口羊毛内衣，黑胶唱片，永远都是街坊邻居里最会享受生活的人、高科技新潮流的引领者。
比如，WG期间为了好友出头，在一片沉默中执拗地起身，说「他到底哪里做错？！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朋友？！」，结果被人殴打至肋骨折断三根。
又或者还是念高中时做的匪夷所思又忍俊不禁的傻事——同舍友吵嘴，只晓得把自己的牙刷肥皂扔到楼下，舍友不愿帮忙捡回，便怒气冲冲「你不捡我也不捡」。于是过了半月没有洗漱用品的日子。
当然更多的，是与外婆之间的浪漫或者不浪漫的故事。
高中第一次弄来二八大杠耍帅，兴致勃勃「我载你兜风吧！」，却连人带车骑进湖里。
外婆去北京参军、念大学，整整九年只有书信往来，不知道按着车铃的邮差是否留意过信封上一对坚贞的名字。
惹外婆生气后只懂得哭丧着脸，孩童般念叨着她的名字，跟在外婆后面围在家里打转绕圈。
这些轶事伴随我的童年在充斥烟火气息的厨房里或是阖家团圆的饭桌上反复演绎，彼时只觉得生动和有趣。可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看到更多，一个不曾见过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自历史烟尘中走来，腰杆挺直，目光闪亮。
外公离开我这么久了。时至今日细数热爱的那些偶像们，我依然可以发现——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国籍或外貌，无论他们做着怎样的职业取得了怎样的成就，身上似乎都闪烁着外公言传身教的那些熠熠辉光：正直，勇气，天真无畏，偶尔执拗得像个傻瓜，笑起来又变成未曾被打扰的孩子。
外公离开我这么久，他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太多，又带走了太多。这么说对其他同样爱我的人或许不够公平，可我依然深切而真实地记得，在得知外公不在人世的瞬间所产生的跌坠感、那种无助和惶然——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再没了寄托，也没了铠甲或软肋，像落了马的骑士，又像失了锚的航船。我终于变成庸庸碌碌茫茫人海中无所谓的孤独一员，因为再也不会有一个人那样爱我了。
外公离开我这么久了，他播种在我心中的勇气、赤诚、快乐和爱，日渐被这苍凉的人间消耗殆尽。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凭借这一点点的火种温暖多久，只觉得好想念他。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坚强、正直、勇敢、善良，怀抱着对这个宇宙无限的决心和热爱，怀抱着成人世界里难能可贵的热血和天真，照顾我、保护我、怜惜我、偏袒我。
再也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