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医院傍晚又昏又长的走廊里,那两个穿着超短裤,发色鲜艳,望着太阳落山吸着女士香烟的姑娘,我不认识她们。小山村里的人对她们指指点点,她们的病房在癌症区,和很多舌头已经僵硬,说不出话来,家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棺材的迟暮老人在一起,等死。
医院的热水供应有时间限制,我一般在供应热水的一个小时前起床,先去楼下买早餐,然后拎着暖瓶去热水房排队,和一些没有言语,神情麻木的患者家属站在一起。热水房很狭窄,有两个很大的热水桶,我没有搞清楚过这个大铁桶的原理,因为它们总是在接了没有几秒钟的时候,就变成完全的冷水。然后,我们所有人就站在那里等,等它重新烧好,变成表示滚烫的红灯了,再接,再等。当然,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没给我多少天在热水房潮热的空气中感受生命流失的喘息机会。可这几天里,那两个姑娘每天都在走廊尽头杂物间灯光最暗的地方吸烟,两个红点一明一灭,空气总是在有人喊护士换药的间隙稍微流通一下,其他我可以感受到的时间,都像一潭死水。
小乡村的医院,墙分成两个颜色,齐腰的绿色以上都是白的,病房总是面对面的修着,单间的病房里,两扇可以合起来的窗,边框被涂成那种旧旧的黄色,铁架子的床上躺着一排排的病人,白花花的统一色,不知道是被子的颜色还是死亡的颜色,观察不到生机。我拉着外婆的手,坐在7号床旁边的凳子上,凳子是那种廉价的用三条土布和两块可以在地上放稳的木板钉在一起的便宜货,每块布之间的缝隙很宽,坐久了会不自觉的往下塌,屁股感觉被勒成三瓣,酥酥麻麻的疼。凌晨三四点的空气,偷偷泛冷,我妈躺在下午外婆确诊后,我们在传统市场买的绿色军用折叠床上,假装睡着的抹着眼泪。
空气诡异的安静,除了走廊,病房里的灯全被关了,我盯着没拉严实的窗帘,看着窗外死一般的月亮,它也黑压压的没有光。那两个姑娘大概是回病房睡觉了,下午安慰我的时候,她们脸色看起来惨白,没有血色,估计是因为生病吧,她们没有化妆,只是吸烟,烟雾缭绕,遮住眼睛。
“医生,你好,请问7号床老人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我们是前天来的。”
“病人是你们的什么,是不是姓张。”
“我妈,她是我妈”
“嗯,我外婆。”
我和我妈毫无逻辑的抢着回答。
“嗯……你们节哀顺变,我记得那个医生好像是这么说的。”
“我外婆的脑梗,治不好了吗?请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脑梗?”
“她是肺癌晚期,你看她这里……已经坏了,这个细胞……扩散……大脑……没有最坏的结果……要有心理准备……早点回家……好好照顾……看她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躲在楼道里哭的,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没有人看我们一眼,可能觉得我们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不要哭了,阿姨,我听到有人这么跟我妈说,我抬头,看到了那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姑娘,说着地道的普通话,声音弱弱的,烟夹在手上,没有熄,橘子味的香烟和着药水的味道,我们四个人站在病房拐角的盲区,太阳落下去了,楼道黑的不行,看不见光,看不见人,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头很昏。我妈先进去照看外婆,怕她怀疑,我眼睛太红,被留在外面冷静。
“我是我外婆带大的,这个世界,只有她最爱我和我妈,她要走了。”
“没事,我们两可以趁着年轻赶紧死,到时候帮忙照顾外婆,去那边了,我就拿她当我亲外婆,另外一个姑娘也说。”
我开始笑,然后崩溃大哭,有病人家属让我安静,说听着心烦。
我从梦里惊醒,点起一根烟,室友打呼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凌晨三四点的空气,偷偷泛冷,窗外是和小山村一样的死一般的月亮,没有光。今天又是九月三日,两年后,秋天来了没几天的日子。刚买的ins风的橘粉色的四件套,没有多余的花纹,很像病房里统一的白色罩单,新买的布偶掉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无助着。看到这现世,我吓了一跳,脑子里还真实的盘旋着那句,趁着年轻赶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