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秋英出生的时候,三根还住在牛棚里。刘家的人后来才得知原来三根并非有意举报,不过是口误,才害了刘镇原。刘愚石常常去看望三根,但三根却总是躲着他,虽然刘家的人早已原谅了他,但他还始终怪自己害苦了恩人刘镇原。
秋英出生的当天,三根终于可以回家了。原来他也无多大过错,加上他出身贫寒,家境落魄。虽然短时内有过百亩土地,但那终归是刘镇原的,三根不过始终是个佃农。马书记研究了他的问题前前后后共几个月,实在找不出像样的证据来证明三根的罪孽。秋英出生的时候,镇里网开一面,从此便和家人团聚了。
秋英周岁前后,刘家人得到一个噩耗,刘镇原因不堪重活,竟累死在劳改营里。刘愚石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他素知父亲身体不好,就是平日偶感风寒也比常人厉害。刘镇原过去之后的冬天,眼看着天气便要大冷,刘愚石送去过冬的衣物,但守卫死死拦住,不让入内。刘愚石痛苦地望着劳改营,他知道,父亲便是过得冬日,也不会长久了。
果不其然,刘镇原还是去世了。刘愚石领回尸首,但见平日身强体壮的刘镇原竟然骨瘦如柴,身上也是一块青一块紫,十分恐怖。刘愚石为父亲治丧,他也不敢大肆声张,只是在家里放了一日,便草草入殓了。徐三根得知消息,来灵前拜祭,哭得比谁都要惨烈。刘愚石知道三根性子淳朴,再加上现在的刘家早已今非昔比,便比普通的乡下人家,还要破败一些,三根自然也不图他家豪富。
刘愚石徐三根两人,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直哭了一夜,便到了刘镇原入坟的时候,也不停哭泣。待得石碑封上坟口,刘愚石抱着三根大哭,说:“阿弟啊,哥哥错怪你了,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徐三根始终不忘刘家的恩情,徐秋英一天天长大,也受父亲影响,见了徐家的人,便如见了天仙一般。刘愚石、杏云、耽云等对徐秋英也着实不错。两家人便如一家人一般,不分彼此,不知不觉间,秋英也已八岁了,她喜欢刘家大姐二姐,刘家大哥平易近人,刘家二哥古怪好玩,在秋英幼小的心灵里,天底下除了刘家人,便再无他人。
然而秋英记得,她八岁的下半年,粮食逐渐不够吃了,秋收的时候,漫天的蝗虫压得很低,空中昏暗无光。等到再见得光,她便听到乡亲们哭爹喊娘,那种凄惨,她以前未见,以后再也没见到过。
村子里渐渐有人开始饿死,徐家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刘愚石的母亲早已预感事情不好,早些年她便在家里偷偷挖了个地窖,而后每个月都会买些大米,做成年糕。灾年开始的时候,刘家已经藏了六千多斤年糕和面食。刘家大人都只有刘愚石夫妇与母亲三人,至于杏云年纪较长,也不过十六七岁,耽云十三四岁,两个男孩都是只有十岁上下,因此刘家虽有七口人,再加刘愚石母亲候分克数,一家人将将图个饱,每日食物消耗也不过四五斤。
刘愚石十分难受,他自小锦衣玉食,读书打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他的孩子们却连吃饱饭都是大问题。那些年田里收成不佳,刘愚石也懒得打理,便在家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权作打发时间。杏云聪明伶俐,虽然基础不好,但是进步明显。耽云则有些愚钝,刘愚石说她资质不佳,读个大概便可以了。至于嗣庭、竹山,虽然天赋都不错,但是毕竟年纪太小,所学有限。吕义贞每日做完农活,回家时总是会问孩子们一些学问。她在家中也读过四书五经,学过字,弹过琴,虽然后来半途而废,总算有些底子。
义贞每次询问,总觉得杏云大方得体,耽云却不知所谓。她有些气愤,便责难刘愚石,说:“你教自归你教,我也不说你,可是你怎么厚此薄彼,我的孩子为何学得这般差,而杏云却学得着实不错?”刘愚石说:“你还吃这醋!人本来天赋不同,耽云这孩子,女红家务都比杏云好许多,不似杏云啥也不会。”
义贞一听这话,更是有气,便说:“还不是你处处护着杏云,家里的活老是让耽云做。”刘愚石摇摇头,也不去搭理她,自言自语说:“还跟死人一般见识。”吕义贞见他不理自己,更是不依,说:“从今往后,我也在家督学,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个轻重。”
杏云与耽云在屋后,吕义贞的话她们都听在耳中。自那以后,杏云常常自动做家务,不似之前那般懒散,而耽云读书十分用功,虽然天赋不高,却也读到了一般境地。刘愚石知道自己斤两,少年时代便不大用功,二十出头便投身抗日,整日与军械打交道,胸中墨水毕竟有限。就这样教了一年,便感力不从心。吕义贞在旁冷冷地说:“大教授也有没用的时候。”刘愚石也不去理她,却对孩子们说:“杏云、耽云已经读得不错了,为父也没其他可以教你们,你们若是还有兴趣,便到爷爷书房里读书。嗣庭、竹山年纪还小,爷爷的书你们读了也无益,还是多写字背书,打实了基础再说。”孩子们答应了。
刘镇原藏书甚多,不仅中国古籍丰富,便连英、法、美、德、苏等国的书籍也有不少。杏云喜欢读古籍,也看些《西厢记》、《红楼梦》之类的闲书。耽云却对古籍兴味索然,但却沉浸在英法两国的小说世界里难以自拔,对巴尔扎克、狄更斯犹是喜爱。
又一日,耽云觉着读英法小说虽然不错,但是有些地方甚是不解,她去问父亲,刘愚石也无从回答,便说:“大概外文与汉字出路颇多,虽然弄得有些样子,中间有什么差错,我是不知道的。”耽云苦苦缠着,杏云得知,觉得这事相当好玩,便也来纠缠,刘愚石执拗不过,想起邻村有一个华姓才子,与刘镇原颇有来往。刘愚石知他懂得三门外语,也通晓外国文学历史,他便想何不让两个女娃去他那里?
主意已定,刘愚石便将这事告诉了两个女孩。女孩们非常高兴,当日便要去。刘愚石本想第二日再去,但他见两个女孩子兴致甚高,便带着她们来到华家。父女三人刚到华家门口,刘愚石之间破屋泥墙,屋顶的梁木早已经腐朽不堪,椽子蠢蠢欲动,几乎要掉下来。此情此景,他也不禁唏嘘,华先生在京时也算是风光一时,不想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他犹豫许久,才俯身上前便欲敲门,突然间听得里面有些声响,全是怪音,他不知所云,想是在读外文。
杏云姐们听得“叽里咕噜”的声音,十分开心,耽云更是忍耐不住,上前便敲了门。刘愚石白了她一眼,圆睁着双眼,说:“不得无礼!”耽云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里面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紧张地说:“是谁?”刘愚石一听那声音便知是华先生,便说:“故人刘镇原之子。”
里面“啊”了一声,之后门便打开了。杏云看到一中年男子,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带着眼镜,样子十分斯文。屋里的桌子已经断了一只桌角,拿了一块大石头垫着,桌上放着几本书,旁边坐着两个青年男子,一个身材甚高,模样颇为潇洒。另一个中等身材,脸上却毫无血色。
刘愚石拱了拱手,说:“华伯伯,小侄冒昧而来,还请见谅。”
华先生笑着说:“你太客气了,我跟你父亲是忘年交,当年他送了我不少字画,我也从北平、上海等地给他带了不少洋书,别再外面站着,快里面坐。”
刘愚石说明来意,华先生点了点头,说:“这两个女孩子不错,我是看着也喜欢,眼睛水灵灵,一般聪明可爱。”他过去抚了抚杏云的脑袋,说:“这孩子眼睛炯炯有神,深邃有力,怕是个能做诗的孩子,我曾经见到张伯驹先生,便是这般眼神。”他顿了顿,摇了摇头,说:“唉,只是如今世道不景气,像张先生这般恬淡清静的人,说不得,也带着那顶帽子,别说读书自娱,便是能吃饱饭也不错了。”他右手做了个戴帽子的手势,然后连连摇头。他感伤时势,刹那间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便流下泪来。
刘愚石见状,顿时慌了神,他不知所措,只得说:“小侄哪里得罪了华伯伯?”
华先生摇了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自伤自哀,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其实在他眼中,刘镇原刘愚石之辈不过乡间缙绅,如此艰难的时势下仍不忘送孩子读书,感伤之际也颇为感动,不禁为之落泪。
刘愚石不解其意,只得随口称是,顾左右而言他,立马转回正题,他说:“是啊,华先生,如今我们家是落魄了,但是拜师的礼数却不能少,实不相瞒,我们家还有些许年糕,我与你每月一百斤,你看合适吗?”
华先生脸上忽而有些愠色,说:“说得哪里话!这两孩子是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一般,华某宁愿饿死,怎能夺别人的口粮?这事再也休提,她们要来,我自会教,若是带着礼物来,我也不会开门。”华先生倒颇有傲骨,转眼之间便有送客之意。其实学生与老师送礼,也是有理有据,无伤大雅的事情。只是华先生早年受过英式教育,颇有传道精神,早年教授学生也一概不收礼物。他与刘镇原又是忘年之交,绝非泛泛,受人之托,受人之贿,他所不齿。再加上这些年的落寞境遇让他更为孤寂,以至于刘愚石的一番好意,被当做故意奚落于他,要他好看。
刘愚石连忙解释,说:“先生是误会了,我是一片赤诚,怎会看轻先生?先生只管放心。”他悄悄地附到华先生耳边,悄声说:“这事却不足为外人道,我们家的粮食还足够全家吃上一年两年,先生不必多虑。”
华先生听了,他转头看着两个面如菜色的青年,满身傲气也不得不收了起来。他有心学朱自清,但境遇却是天差地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人也不与命争,华某虽然饿死无碍,但这两个孩子终归不幸,也不能跟我一路饿死,不然我怎对得起已经过世的挚友?唉,不想我竟也为五斗米折腰了。”
刘愚石说:“先生太谦了,拜师纳礼,自古便有,便是中正先生在时,学堂也要是学费的,你说不是?”
华先生不再言语,刘愚石随即告辞而去,两个女孩子硬要留下来,刘愚石也不拦着。杏云耽云两个,那日便执弟子礼,朝华先生拜了几拜。那日华先生正在讲法国大革命,两个女孩听得新鲜,也不辨东南西北,不分酸甜苦辣,虽然似在云里雾里,却也津津有味地听着。什么丹东、罗伯斯皮尔,又什么巴士底狱、什么巴黎。杏云都默默记在心里,便似囫囵吞枣,一股脑儿都吃了。而耽云听得兴奋,只觉时间走得太快,转眼便要天黑了,回头一想,却茫然无知,全然不记得了。
华先生对四人说:“如今天便要黑了,女孩子回家不甚方便,你们两个护着他们回去吧。”高个青年名叫韩常邺,也华先生好友之子,他父亲在抗战中阵亡,母亲也病逝了。华先生正在云南教书,听闻此事,立时辞了教职,回乡收养了他。另一个青年叫华封忧,是华先生的独子。
两人应了,便要出门,华先生喊住,说:“两个女娃外文一点不懂,听着也太累,这样吧,你们一个教一个,你看如何?”两人又答应了,华先生对两个女孩说:“常邺学法文,底子不错,我国的经史子集所学颇多,将来定是个老式人物。封忧学英文,还算不错,英美文学读得也不少,又学些西方政治,杂是杂的,却没一门精通。你们两个女娃娃便一人选一个学吧。”
耽云笑嘻嘻地说:“华先生,我和姐姐一人半天,不也可以吗?”华先生摇了摇头,说:“学问切忌驳杂,特别是初学之时,学通一门便可扬名立万,自成一家,常邺、封忧自小便学,我尤担心他们贪多务得,只是学个大概,你们两个女娃年纪不小,又无根基,能学一样已是不错了。”
耽云强词夺理,说:“我们在家时,书也读得不少,怎么说没有根基呢?”
华先生一问,才知刘家姐妹读过一些书,但也限于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和一些史书,也读过一些外国著作,但也限于小说诗歌,其他所知甚少。华先生哑然失笑,说:“两个呆丫头,便我在云南之时,学识渊博的前辈高人,不知有多少,我常常自叹学问甚浅,怕误了常邺、封忧的前程。仔细想想,便是年轻时贪心太过,好读书不求甚解,以致高深学问,一概不知,两个女娃娃太贪心咯。”
耽云吐了吐舌头,说:“我们姐们又没想读出个名堂,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杏云也说:“华先生今天说的,我们也是第一次听到,爹爹叫我们读书,却也从未说读书是为了哪般。”华先生笑了笑,说:“说得也是。”他年轻时读书勤勉,为的是将来能教书育人,以教兴国。然而此时年过五旬,心中志向毫无改变,只是到头来学无所用,只能教自家两个孩子,不免有些扫兴。后来他也渐渐明白,人生在世,实是虚幻,既不能兴一国之教育,那便只好教育两孩子,不能兼济天下,也可独善其身嘛。
只是年纪越是大了,他也越是明白,学问一事,原本无是无非,心也懒了,意也散了。半夜起来,他也常常对月自叹,自己辛苦半生,到头来究竟为了哪般?他也想过让两个孩子学一门谋生的技艺,但终究下不了决心。前些年两个孩子都因一些原因不准升学,初中毕业了便只得在家务农。华先生已经很庆幸,他许多至交好友的孩子都被送去了“北大荒”,而自己的孩子都能留在乡下,已是万幸了。但是一经荒年,田里的活计也是劳而无功,他心一横,想到左右便是个“死”,便干脆在家读书自娱,也不管别的事了。他一生剪理不断的梦靥,不想那日却被一女娃点破,不仅莞尔一笑,竟有大慰平生之感。
韩常邺虽不明其中深意,却也看出一丝端倪,便对刘家姐妹说:“华叔叔说得也不错,我想你们先学半年,半年之后再做打算,不也合适吗?”刘家姐妹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便都同意了。杏云让妹妹先选,耽云方才听得法国大革命十分入迷,便说:“法国讲得便是法文吧?”华先生点了点头,耽云便选了法文,杏云本来也无所谓,就跟华封忧学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