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四年级的女儿带回来一篇作文,题目是《大自然的启示》。
看着女儿苦思冥想,突然想到自己的童年。
四十几年前,我出生在华北平原一座普通的小村子里,还记得村子东侧有一条清澈的小河,那是儿时的乐园。农村的孩子没人管,自小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长大,这村子这小河记载了生命最初的欢乐。
究竟是从几岁开始记事,不清楚了。能回忆起来的最早的童年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吧。
北方的冬天是一望无垠沉睡了的灰褐色田地,是呼啸的北风,是光秃秃的树木,是村子里一个又一个抹了泥的圆草垛,是院子里藏满了白菜和红薯的地窖,是晴朗的天气里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儿,是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纳鞋底的女人,一群蹦蹦哒哒的小孩,不顾天寒地冻偷着摸着跑出来,去河边滑冰。
那时的冬天冷得厉害,地面被冻开的裂缝纵横交错,河里结着厚厚的冰,许多大孩小孩穿着妈妈缝的厚棉衣就在这冰上肆意玩耍。
那是最简单的滑冰,不需要任何工具。一段助跑,双脚定下,让身体保持平衡,就可以在滑出很远了,滑得次数多了,冰面越来越光滑,滑得距离也就越来越远。那种感觉真美,张开双臂,会觉得自己在飞翔了。
滑法有很多,除了单人滑,还有双人滑,一人蹲在冰上,一人在前边拉,过一会儿再交换。还有的拉着手一起滑,一个摔倒大家一起摔成一团。有心的家长给孩子做了滑车,那时候我们叫滑子。几块木板钉在一起,底下装上四个小轱辘,再找来两根木棍拄着,棍子一端钉上一枚钉子,人蹲坐在木板上,双手持棍,往冰上一扎,双臂用力,身体前倾,连人带板就滑出去了。慢下来时就再扎再滑。
滑冰的小人儿,全然不顾北风把手和脸刺得通红。一些孩子不停的用衣袖擦着流出来的鼻涕,因为天冷,袖子都变硬了,擦起来磨得脸生疼,却仍陶醉在冰上的游乐之中。直到北风都疲惫了,炊烟四起,母亲的呼唤一声声清晰,才肯回家。
春天在孩子们的期盼中悄然走近。东风吹开了厚实的冰,河边柳树抽芽,榆树则生出了串串翠绿的榆钱儿,挨挨挤挤,那样浓密。柳哨啊榆钱儿啊,又成了孩子的新宠。
做柳哨有学问。先选择一根比较嫩的柳条,用小刀割下。万不可用手折,因为那样柳树的皮就被破坏了。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头的柳皮,柳芯洁白,柳皮嫩绿,散发着春天树木特有的清香,那种大自然的气味儿,至今留在了我的心里。
一手捏住柳芯,一手来回拧着柳皮,使得两部分分离。抽去芯,剩下管状的皮,再用剪刀休整一下,一只柳哨就做好了。粗一些的,声音浑厚,细一些的,声音尖细。
把做好的柳哨含在嘴里,轻轻吹响。春风里,这悠扬的声音,携着天真单纯飘得好远!
采榆钱也是一大乐事。树矮,可以直接爬上去,坐在粗枝上,伸出手去握住那些细长的长满榆钱的枝条,一把就能把榆钱儿撸个精光,不管脏脏的小手,就一把一把地抓着吃。那时候没有零食,榆钱儿就是美味。
树高,就用一根长竹竿,顶端捆上一个铁丝钩。用铁丝钩住树枝,用力一拉,那一枝就断下下来了。那时候,没有人跟我们讲环保,也不懂得保护树木,可就是这样采,榆树也还是长得旺旺盛盛的。
采下来的榆钱儿还可以掺到玉米面里做榆钱儿饼。贴着锅的一面焦黄焦黄的,吃起来又脆又香。
后来,我们就不采榆钱儿了。一是生活好了,也不吃榆钱儿饼子了,二是因为榆树生了一种虫子,密密麻麻的。母亲告诉过我那是榆蓝金花虫,破坏力非常强,经常把一棵榆树的叶子都吃光秃秃的。后来还有了专门治虫的农药,可是越喷越多,因为虫子有了抗药性。所以后来,家乡干脆砍掉了好多榆树!
春天的田野,翠色欲流,遍地都是绿麦苗,加上油菜花的点缀,在小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那么美,美得让人心浮气躁,哪有心思写作业呢。
于是,惊蛰一过,我们又出来捉虫子。
有一种小虫子,老家话叫“老瓜虫”,色黑体圆,小巧性乖,是鸡鸭的美餐,更是小孩子的好玩伴。一到傍晚时分,我们就拿着瓶子来到河边的沙地,坐下,用手刨沙土,一边唱一边刨:老瓜虫来,开开门来,给你爹娘上上坟儿来!黄色的沙土里看见黑褐色的披着丝绒般柔滑外衣的老瓜虫,宝贝般捡起来放进瓶子里,回来喂给鸡鸭吃了。鸡鸭生了蛋,母亲偶尔炒出来给我们吃,那钟金黄的色泽和诱人的香味儿,离开村子后再没吃过。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北方的春短,一眨眼工夫,麦苗长高了。太阳大起来了,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庄稼人光着的脊梁晒得黑红黑红的。于是,河边的树们都撑起了大伞,仿佛懂得小人儿的心似的,要给他们乘凉。蝉高兴了,常常聚集在树上卖弄自己并不清脆的喉咙。
是夏天,风风火火的来了。
捕蝉又成了我们的一大乐事。白天捕蝉,像采榆钱一样,要找一根长长的足以够得到树枝的竹竿,顶端用铁丝套一个结实的纱网。
烈日当头的中午,我们扛着竹竿出发了,是逃出来的,因为母亲要我们午睡,这帮野孩子 ,哪里肯睡呢?一路上说说笑笑,你追我赶,走过正在绣穗的麦子地,绕过爬满豆角秧的菜园子,来到村东小河边的林子里。
就在这繁枝茂叶之间,许多蝉引吭高歌,一阵阵此起彼伏,那是盛夏的欢唱。
要仔细寻找,才能看见它们!发现目标,举起竹竿,将网口对准它,猛然向上一推。它还在得意地唱着呢,就掉进了网子里。然后迅即将网子扣在地上,蝉是来不及逃脱的,只能束手就擒。这是个技术活,要有耐心,也还要有敏锐的眼力和伸手。我经常是仰着头看大点孩子捉,然后,盼着自己长大。
太阳像个守财奴似的,收起它最后的金子,夜来了。
燃一堆火在树下,明亮的火焰在晚风里跳跃,映得孩子们的脸通红通红。蝉循着光亮噼里啪啦从树上飞下来,跟投火的飞蛾一样。
有人吃烤熟的蝉,我从来不敢。北方有一道菜,叫蚕蛹,我也从没吃过。
我们也捡过蝉蜕,据说可以入药,那时候有人收购。蝉蜕要完整的,捡来积攒着,卖掉可以用来换一些铅笔橡皮。
后来上学了,读到“垂緌饮秋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就自然地想起童年捕蝉的事。再后来,知道了蝉要在黑暗的地下蛰伏很多年,最长的甚至要17年,才能够换来歌唱的自由。
倘若孩童时代就知道这些,还会不会去捕蝉?
那时小河的水好清啊,人们在河边洗衣服,也洗菜,后来,有了机器,天旱的时候,也抽小河的水来灌溉庄稼。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很多年后,小河已经干涸了。现在回去,河底流着的,是造纸厂排放的黑水。
秋天最忙碌也最高兴。忙了大半年,就等着收获了。
顶着红缨子的玉米早已苍包了。金灿灿的玉米粒露在外边,像农人笑出来的牙齿。瘦高瘦高的高粱,结出肥胖的红穗子在风中散发着芳香。谷子结了沉甸甸的果实却低头不语。棉花也张开了柔软洁白的花朵。
大人们忙着收玉米,摘棉花。我们小孩子就挎个篮子捡豆子。颗粒归仓嘛。穿一双厚底布鞋,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寻找。找到的不仅是豆子,还有藏在田间地头的蚱蜢呢!
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一眼望不到边。那时的秋天,天很高,很蓝。最喜欢站在地里极目四望,看天际里漂荡的朵朵白云,飘来又飘走。
十几年后,这踩在大自然裸露的胸膛,和着它的呼吸长大的孩子,背起行囊,也做了天边的一朵流云,远离故乡。
这一刻,想起许巍的一句歌词:我是自然之子。
搁笔,抬头,看到在钢筋水泥丛林里长大的女儿,胡乱编了一个鸡冠花和小草的故事来应对今晚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