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一

他浑身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左右两边各被一人钳住手臂，动弹不得。

“找找他手机里，有没有号码！”前头副驾驶座上的大块头，凶神恶煞地喊，“快说，不说弄死你！把你扔塘河里，明天早晨你就浮起来了！”

他额头上冷汗滋滋冒出来，背上都湿了。在这寒冷的冬夜，他下班走到离住处不远的小路，被人堵住带上了车。他知道原因，这些人是来追债的，父亲欠下的债。

“你老子在哪里？快点说，少吃点苦头！”一个耳光甩到他脸上，右边那个精瘦，力气却很大。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走了，手机打不通，没跟我联系过！”他声音嘶哑。汽车越开越偏僻，估摸着时间，现在已经出本市了。

父亲上个月突然离家，不知所踪。家里前后左右都有人堵门，窗玻璃被砸碎了，墙上被刷了不堪入目的红字。他有家难回，只能租住在外面。

“行啊！你不知道你厉害！俗话说父债子还，老子欠的钱你来还！” 驾驶座上的人看不清，只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亮得瘆人。

他恳求：“我还，一定还，等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给你们！”

“还？你哪天还？！”左边的胖子占住两个人的座位，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嗡嗡响。

他说不出来。家里有一幢房子，只是谁也不敢来买。

车在这时候却慢下来，停在黑暗的小路边。四周茂盛的树木黑魆魆的，只有车头灯的光芒划破黑暗。车门打开，他被拽到车前。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今天真要完了？他还有妻儿呢，女儿刚半岁，会笑了，一抱就咯咯地笑。

为了妻女的安全，两周前他离了婚。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车灯刺目，睁不开眼。那个光秃秃的脑袋凑到他跟前，下巴上有一条刀疤：“来，说说你的还钱计划，你爸一共欠我们五十万，你什么时间还多少，写下来！” 一张皱巴巴的香烟壳纸和圆珠笔拍在车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怎么写得出来。

“这小子磨洋工，把后箱的绳子拿来！”那条疤痕抖动着。胖子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

他觉得肠子搅在一起，没来得及消化的东西吐了一地。今天真的没有活路了吗？向谁求救？！向谁？！

很快手被粗糙的麻绳扎住了。那个精瘦男人边绑边骂骂咧咧地：“你老子当初来借钱，可是爽快得很，说收了工地上的账就还！这一晃半年多，只还了利息，本钱什么时候还？”

他知道，父亲当初只借了很少的钱，可是高利贷利上滚利，很快连利息也还不起了。

妈的病并没有治好，借的钱却花光了。他脑子急速转动着，突然想到自己的伯母。他哀求：“让我打个电话，我叫人送钱来！”

胖子在他的手机里翻找电话，并没有什么发现。手机里已经删掉所有亲戚朋友的电话，也没有微信和QQ之类的联系方式。

胖子手指拎着手机晃荡着，阴惨惨地说：“别耍花招！敢报警，你先进这河里，你老婆孩子很快来陪你！”

胖子一松手，他接住手机，哆哆嗦嗦地按着号码，幸亏还记得。

二

很快拨通了伯母的电话，他眼泪下来了：“伯母，是我，救救我！”

伯母焦急地喊：“小柯，你在哪儿，是不是刀疤他们又来找你了？”

“是的，我被带走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别哭，小柯，电话给他们，我来说。”

刀疤脸一把抢过手机，吼：“怎么样，你能帮他还钱吗？”

“朱总，上次你来我们这里闹，已经跟你说好了，钱要等卖了房子才能还给你！你这么着急要干嘛？”

“干嘛？要钱！没钱，要命！”刀疤脸朝他猛踢了两脚。他惨叫起来。

“刀疤朱，你给我住手！欠债还钱，杀人要偿命的！小柯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不但收不到钱，还得抵命！”伯母声嘶力竭地喊，

刀疤脸又猛踢了一脚，到底有所顾忌，住了脚：“行，不打他，不过你得给个准信，这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你把他送回来，我跟你当面说！”

伯母是有名的母老虎，谁要是得罪了她，得被她刮下一层皮来。伯父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她的泼辣。

“好，你等着，我们马上过来！你要是没个交代，我连你一块儿绑了，先奸后杀！”

“行，怎样都行！”

刀疤一声令下：“回去！”几个打手提溜着他又上了车。

他浑身酸疼，佝偻地坐着，刚才被踢到的地方骨头好像断了，疼得麻木。

车子开到自己家路口。这里是镇子的边沿，不太热闹也不太冷清。家前面的一间杂货店亮着灯，里面人影憧憧格外热闹。

胖子他们伸头张望着，探寻着路边的情况。刀疤拿过手机，拨通电话：“臭婆娘，我们在路口了，你出来！”

很快，亮光里一个瘦瘦的身影出现了。他欣喜里带着忧虑：伯母来了，真有救了吗？

后头店里出来一群拎着购物袋的人，也往这边走，步子比伯母迈得还要快。

走到车旁，头里一个大汉突然扔掉袋子，拉开车门，一把摁住刀疤，一支抢抵在那个脑壳上。枪黑亮黑亮的，脑壳却是白亮的，这让他突然花了眼睛。

几个打手被按住铐上手铐。副驾驶上的大块头想要逃跑，被一枪撂倒在地，店面的灯光照着地上一摊暗红的液体。

稀里糊涂地，他被伯母扶下了车。伯母抓住他的手说：“小柯，幸亏你没事！你要是出了事可咋办？”虽然是母老虎，可毕竟是女人。

临走时，一个警察跟他说：“明天到派出所来录个口供。”

三

回到伯母家，伯父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闷声不响。他捂着肚子缩在沙发里。

伯母一叠声地问：“小柯，伤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又朝着伯父骂：“还不快去给小柯弄点吃的！先把红花油找来，看这手腕！”

小柯朝伯母苦笑着：“不要紧，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连累你和伯父了。你报了警，这些家伙更不肯罢休了。”

他得救了，但似乎更危险了。

他这个名字，当初是父亲起的：“‘柯’ 字木字旁，‘可以’的‘可’，一棵长得可以的大树，好听的名字。”

于是“小柯”的小名一直叫到大。上学了，“陈柯” 的大名也不错。

“沉珂侧畔千帆过”，中学时学到这句话，他才知道自己是一只“沉船” ，太不吉利了。但他没跟父亲说起，心里独自藏了这么一个疙瘩。

有电话打进来，是妻子晓芹打来的：“你怎么样？刚才伯母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现在在伯母家里。你好好待在娘家，别回来。”

两个人虽然离婚，但感情并没破裂。岳父岳母也知道并不是两父子的原因，向高利贷借钱是迫不得已。

晓芹平时偷偷地给他打电话，让他去看孩子。

伯母问：“是晓芹吗？别跟她说，省得她担惊受怕。” 他点点头。

“你去小浩床上睡一会吧，这都半夜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这药拿上，身上自己擦点。”

“伯母，你和伯父对我太好了，要是没有你们，我怕是活不成了。”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他也不过才二十五岁，伤心委屈时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小柯，跟伯母这么说就见外了。你妈不在了，你爸又是这样，我们怎么能不帮你？好了，别多想，去睡觉。”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刚才的惊险一幕仿佛再临，他后怕地直打冷颤。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早晚被这些心狠手辣的人弄死，连伯母都要被害。

现在自己反正光棍一条，怎么样也不能让伯父伯母受到伤害。

他心里打定主意，渐渐睡去。

第二天，伯母陪着他走进派出所。那几个打手被关在里间的铁门里，看到他进来，呼啦一下都站起来，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光头伸着一根指头，朝他指着，眼里射出阴毒的光芒。

他朝昨天那位警察走去，说：“我想跟他们说几句，可以吗？”

警察点点头，他站在离铁门两三步远的地方，说：“我把家里那套房子给你们抵债，你们从此不再骚扰我和父亲、还有我伯母一家，答不答应？”

那几个人眼神互相扫来扫去，光头恶狠狠地说：“昨天我兄弟受的伤呢？怎么说？！”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我先去验伤，再跟警察说你们向我父亲收高利贷，还绑架我、打我，看看警察怎么说？”

那光头眼神抖了两下，不响了。

“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待会儿当着警察的面把协议签了，你们把我父亲的欠条都还给我。”

当他和伯母走出派出所的时候，伯母说：“你家那房子不等于白送给他们的？现在行情，一百万都不止啊。”

“伯母，只要你和伯父安全了，其它的我不在乎，我想父亲也不会在乎的。钱可以再赚，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啊！”

伯母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也只有这样了。”

他抬头望着冬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露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