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我摇摇头。
她的声音极具魅惑的磁性，她说，孤独是一只在诺大冰面上独自行走的鸟，从不停歇。孤独是黑夜里落脚在北京城楼顶的白鸽，纹丝不动。
她叫吴倾。与我一样的姓名。我始终不愿承认那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她说，他人不懂此种孤独，但是，你懂。因为你与我一样，在汲取着孤独而存活。只是，我陷得太深，以至于踏破了冰面。
我遇见她的时候，感到莫名的惊悚。我无法相信，我身边所坐的是一个人类。不，她是恶魔。从地狱而来，浑身充满戾气。我转头看她，见她扭曲的面容，猩红的眼睛，我甚是觉得下一秒，她可能会从某处拿出一把刀，直捅我的腹部。
某种巨大的疼痛与愧疚盘踞在她的体内，不断吞噬着她。她双手不断翻动桌上的圣经便携本，眼中布满血丝。我无法移开视线，她就像毒药一样，吸引着我。种种异常的事物，于我都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看见她眼角的淤青，下巴生结痂的疤痕，以及手臂上大大小小不同的伤痕。何人竟对他施以如此暴力。她的嘴角红肿，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圣经。
我向来厌恶暴力，因此对施与她暴力之人产生莫名的憎恨。我看着她，不说话。她未曾抬头看我一眼。但是，我听见她心底的声音。
我奄奄一息，昏昏欲睡。我身不由己，何以降生诸多，何以施难诸多。如何才能找到出路，如何才能伸手触到住在光里的上帝。如何远离罪恶，如何拥抱罪恶。我是个失忆之人，没有昨天，没有明天。你可曾拯救过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被生命束住手脚，无法逃离。我面容扭曲，无人靠近，我双手捧着圣经，却不见神圣显现。我自我唾弃，自我毁灭，因为你住在毁灭之中，居于黑暗与罪恶之中。我蜷缩身体，匍匐前行，我是魔鬼，是天使。我是魔鬼面容的天使，是天使心肠的魔鬼。我推翻自己，无人靠近。我勒住命喉，无人解救。我窒息而不反抗。我满身疮疤，我是地狱的囚犯。我从天堂来，赴往地狱。我血淋淋的面庞，无人靠近。我赤裸裸的身躯，无人触碰。因为我是死亡之墓。狂热，面目中透出凶狠，无法近身。用身体的痛换取至高的生命与忠诚。我遭受鞭笞与唾骂，只为靠近你，靠近爱。我孑然一身，是个怪人。我不说话，不听，不看。我整个身心都属于你，那无形的存在。我内心倍感煎熬，因我双眼被蒙蔽，双耳被堵塞，看不见，听不见。或你在我眼前，而我，触不到。我终其一生，不过在感知痛苦。我虔诚向你，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你可曾认出我。
我听见她无声的呐喊。总而言之，我望向她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所有。闭上眼睛，嘴巴，耳朵，在静默中你才能听见言语，在黑暗中你才能看见真相。
她最终回过头望向我，嘴角抽搐，眼角似有泪滴坠落，按在圣经上的双手不停颤抖。她咧开嘴对我笑的那一霎那，我看见了飞翔的鸟群，飞过昏黄的湖面。她的笑，如初之光。
她说，真正的爱情，永远都只能发生在你与自己之间。你最爱的模样，也只能是你自己的模样。
她说，即使我伤痕累累，我还是爱我自己的模样。多少人穷其一生追求不平凡，而我，只是想在生命中回归本身的平凡。我只是想心安。
一木说，疼痛不可能给你带来存在感，疼痛不会减轻愧疚感。你只会越来越迷失自我。如果生命都不是真实存在的，疼痛也只是一场过于沉迷的睡梦。只是，吴倾，你把我变成了刽子手，真正痛的人是我，不是你。我的双手本该温柔触摸你的肉体，但是你把它变成了鞭挞你的鞭子，你越来越靠近悬崖，变本加厉。只是，你在用你的疼痛惩罚我。
何来所谓唯一？世界上，除却你自己，没有任何人或事，是唯一。
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在死亡面前，你求生的欲望会何其强烈。或许你会厌恶这个世界的冷漠，虚伪，但是活着的人，永远都是爱这个世界的。你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好，但你就是想活着，没有理由，无法抗拒的想活着。
七年前的那场车祸，给我的灵魂上了一把枷锁。那天，他向我求婚。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那么爱他，但是，我犹豫了。我就像是蒲公英，随风飘荡是本性。我只是不想进那个牢笼。我爱他，然而我就是无法接受所谓的婚姻。我不该让他开车的。他喝了酒，虽然只有少量。他说，没事，我送你回家。中途，他不说话。他的失望充斥着狭小的空间。他想要某种靠有形的东西而确认的安全感，而我本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不断提速，我抓紧了身前的安全带，感到莫名的恐惧。他闯了那个红灯。突然从人行道上驶过一辆电动车，他急转掉头，发生了侧翻。那条路本就偏僻。我醒来的时候，头部传来剧烈的痛感。我挣扎着爬出车底，呼喊他的姓名。无人应答。我砸碎车窗，用力摇他的肩膀，他缓缓睁开眼睛，喊我的名字。我看见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我想把他拉出来，但是他的双腿被卡住了，我拉不动，我怎么都拉不动。然后，我看见泄露的燃油，车尾的火星，火势蔓延开来，越来越猛烈。我转身，想去马路上求救。他死死拉着我的手。他说，吴倾，别走，救我。他说，别走，我疼。燃油浸透了他的衣服。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说，别怕，我找人来救你。然后，我听见了爆炸声。
我呆立在原地，转过头，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我松开了他的手，因为我看见他的衣物已经开始燃烧。我不想死。无论我有多想自欺欺人，事实就是，我抛弃了他，因为我不想死。
我看见他焦掉的尸体，面目全非。那是我曾深爱的人。七年来，每晚我都会听见那个声音，他说，吴倾，救我。他朝我伸出血淋淋的手，而我，背对着他跑开。
我在口袋里发现他向我求婚的戒指。我不知他何时将戒指放入我的口袋中的。他说，吴倾，如果真的有人值得我守护一生，那个人也只能是你。
我在车底用力挣扎的时候，车身已经起火。那个时候，我仅剩的感觉，便是恐惧。从来没有那么想活着，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那一刻。我看见因时间而显现的生命。看见自己因未曾经历生死而惯有的无病呻吟的厌世。我那么努力爬出来，我想活下去。我看着火势蔓延，我下意识跑开。我说我爱他，我说，没有那一纸婚约，你亦是我唯一爱的人。巨大的谎言。再动听的情话都会被死亡打脸。
只是，他说，吴倾，我疼。那只朝我伸出的手，曾在阳光下温柔划过我的脸庞，曾在过马路时下意识握紧我的手，曾经触摸过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那只手上，浸满了我的习惯，我的温度，我的气息。浸满了鲜血。
他想活，我也想活。
何来所谓唯一？爱情本来就是一场骗局。乱世之中容不下爱情，太平盛世亦是如此。爱情本就是时时刻刻都在经历兵荒马乱的年华。
他疼，烈火燃烧的死亡，漫长，痛苦的无法言喻。万事万物，过度就会有害，就会致命。温暖会变成炙热。他曾经温热的身体，变成了灰尘。
我讨厌肉体这般柔软的东西，不堪一击。我们到底在靠什么活着。运气。活着是因为，你运气足够好。
一木说，这不是你的错，吴倾。那只是一场意外。你救不了他的。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好。求生是本能。别再拿内疚折磨自己了。他说，如果重新回到那个时刻，你会如何选择。我说，一样的选择。所以，你该原谅你自己，吴倾，只有运气好的那个人才能活下来。你无法掌控生死。
他的疼痛到底有多剧烈，他的恐惧与绝望到底有多深。这个世界上他最相信的人背叛了他。他不知道我如此懦弱。
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是想象，便足以使我崩溃。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想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一切。但是，我谋杀了一条生命。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吴倾，我疼。
所以，我活着，满载疼痛与罪孽。
一木的拳头和巴掌重重的落在我的身上，我竭尽全力去感知疼痛，感知脆弱，感知恐惧，感知存在。我逼他对我下狠手。他无奈地看着我，为我清理伤口。他说，吴倾，放过你自己吧。一个活着的生命不应该带着对已逝生命的罪恶感而活着。
一木，我抛弃的，不止是他，是爱。我背叛了爱。
吴倾，活着才有爱，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爱。根本没有所谓唯一，一就是你自己。
疼痛不会减轻愧疚感，但是，疼痛会时刻会提醒你，你背负着罪恶。
我拒绝一切交通工具，用脚行走。只有踏在地上的感觉，让我觉得安全。我很少出门，我开始寻求一切能救赎我的方式，酗酒，抽烟，安眠药。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我都求着一木打我。我像疯子一样逼他，激发他的怒气。毫不留情，我需要真正的暴力带来的剧痛。我身上的伤疤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不出门。我开始读圣经。
那天，一木将我拉出房间，打开车门，把我推进车里，将车门锁死。我不停拍打窗户。我不要待在车里。我疯了一样摇晃他的身体，嘶喊到声音沙哑。他踩下油门，开始加速。一切像回到了七年前。我试图抢过方向盘，他将我推开。我用力咬他的肩膀。然后，急刹车。他将车停在路旁。
吴倾，无论情景重演多少次，你都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你想活下来。既然你已经活下来了，为什么不活着。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何区别？
只是一木，他说，救我，他向我求救。他为什么要向我求救？一木，他想活下来，他不想死。他想让我嫁给他。我不该拒绝他的，我不该让他开车的。我埋在他的肩头哭泣。
这是七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哭泣。我想起他微笑的模样。我想起他在阳光下撩拨我的头发的模样，我想起他看着我的模样，我想起他拥抱我的模样。他说，吴倾，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谁，你像阳光一样，让我感到舒适。他说，到了这个年纪，与一个人相处，舒服就是唯一的标准。他喜欢我微醺的模样，他会捧着我发红的脸庞，亲吻我。他说，那个时候的你，让人无法抗拒。他总是喜欢在跟我做爱之前把我灌醉，他说，这样你才会肆无忌惮。我爱过的那个人，只是我以为的爱。如今，只是灰尘。再也不见。
一木把我搂在怀里。吴倾，逝者已逝。生者应该好好活着。你要接受意外。爱从来不是固定的存在。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万事万物都没有标准的定义。七年了，你流了太多的鲜血，结过了太多的痂，还不够吗？吴倾，你始终不肯释怀，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柔软的身体不是用来感知疼痛的，是用来感知生命的。但是你逼着我，带着我对你的爱去摧残你的肉体，你的疼痛，让我心痛。你为了赎罪，把我变成戴罪之人，为什么不睁眼看看眼前的人。暴力成瘾，我才是罪恶之人。吴倾，活着才是唯一的救赎，圣经救不了你，暴力救不了你，疼痛救不了你。醒醒吧。
我看见燃烧的大火。我看见他从背后抱着我，脸庞贴着我的脸颊。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我看见他伸出的手。爱，就是一场意外。
对不起，一木。
我打开车门，沿着公路往前走，走到时间的尽头，走到故事的开始，走到他第一次笑着亲吻我的那一刻。他从来都是与阳光共生的，他是个有温度的人。他想停下来歇歇脚，然后他遇见了一个叫吴倾的女人。他喜欢她的安静自然，他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他说，活着，就是跟你在一起。
往回走，走到最初的那一刻。那天，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捡起我掉落在地上的书本，对着我微笑。他说，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所以才会内心火热，表面冰冷。他说，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才会只对着自己爱的人微笑。他说，我们都一边骂着这个世界，一边前所未有的抓住一切活着的机会。他说，吴倾，我爱你，从头到尾，无比深切。
往回走，走到生命的源头，走到罪恶的源头。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朝我伸出手，我还是会离你而去。因为活着，是一种运气。我爱你，也爱自己。
往回走，走到最初遇见的那一刻。我不会不小心掉落那本书，你不会恰巧经过，不会对着我微笑，不会问我的名字。
往回走，走到孤独深处。不要试图摆脱孤独，不要用自身的孤独去触碰另外一种孤独。因为你不知道前路会通往生，还是死。
往回走，走到时间之中。不要去追究什么是爱，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唯一。活在世间，活在时间里。
往回走，走到七年前那场大火，走到你向我求婚的那一刻。我会说，我愿意。
往回走吧，走过所有的罪过，所有的意外，所有的血肉横飞。
那晚，我喝了很多的酒。密闭的屋子，让人觉得窒息。我看见他轻轻摸着我滚烫的脸庞，亲吻我。我听见他说，吴倾，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我触摸到他身体的滚烫，像一团烈火，灼热。
我们总是喜欢用各种各样的罪名折磨自己。子虚乌有。
我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她戴上了那枚戒指。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这世间，除了生死，再无他事。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你不知道何为一。她说，守着你的孤独吧。活着就是最深沉的爱，就是唯一。
只是，何来所谓唯一。
她忘记了带走那本圣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