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两株玉兰树,一株开红花,一株开白花。这几天阳光催的紧,这两株玉兰树都次第开花了,老远就能闻到一阵阵清香。
只要是闲来无事,我都要去看它们,甚至每次从树下面经过,我也要抬头凝视许久。这种凝视从前一年冬天玉兰树落尽了叶子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玉兰花开。
玉兰花与别的花不同,它的花蕾前一年冬天就长出来了,刚长出的花蕾尖尖的、硬硬的,像枣核。整整一个冬天,枣核一样的玉兰花蕾都一直挺立在枝头,不大,也不太生长。我常常害怕,那些像婴孩一样的花蕾会在某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从树上掉落下来,或者集体被冻死,好在,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
最早认识玉兰花,是因为我的同学萍。那时候,乡下还很难见到这种花,所以,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看到它,我就吃惊不小。北方的初春,天气还很阴冷,周围也是一片干枯萧条,唯有玉兰树那高昂的枝头已蓓蕾初绽,露出了春天的粉嫩。我兴奋地跑回宿舍,拽着萍一路小跑着过来,指着那么大一棵开花的树叫着:
“快看,快看,桐树开花了!"
“那是玉兰花,傻丫头!"
萍“哈哈哈"地大声笑着,那带着爆破音的笑声直接从胸腔冲出来,一树花都要被震落了。我气恼地捶了她一下,她才止住笑声,郑重其事地告诉我: “这就是一般的玉兰花,有粉色和白色两种,我的家乡有一种广玉兰,一年四季都不落叶子,开花的时候,雪白雪白的,就像水里的荷花漂浮在空中,可漂亮了!以后带你去看!”
谁料,还没等到我去萍的家乡看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玉兰花,她就病了。大二的那年冬天,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低烧,精神也不好,起初大家也没在意,谁知后来越来越严重,她的饭量锐减,人也日渐消瘦,尤其头发脱得厉害。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得的是白血病,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我们去看她,她那一头油黑的长发已经脱完了,脸雪白雪白的,就像她说的玉兰花。
最后一次见到萍,她已经回家了,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了她的家乡。那是一个到处都是矮山的地方,萍的家在山脚下的一个镇子上。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小床上,面朝着墙,任我们再呼唤,她都没有转过身子看我们一眼。萍的母亲用我们几乎听不懂的方言说: 萍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也有好多天吃不进去东西了……
回来的时候,我只知道萍的家乡到处流淌着葱郁的绿色,许多绿色中都镶嵌着色彩斑斓的花朵,我不知道哪一片绿色里有那棵叫广玉兰的树,因为我没有看到那像荷花一样漂浮在空中的玉兰花……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玉兰树又开花了,每次经过,我都要定定地凝视许久。我知道玉兰花的花期很短,花蕾从枣核变成拇指大小得一个冬天,但从裂开到绽放也就几天时间。阳光充足的时候,站在树下,我甚至能看到它的花瓣像茧中的蝉翼,一点点从毛茸茸的硬壳中抽出来,一点点伸展开,一点点在高高的枝头翘立起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无数朵洁白的花像一只只昂首挺立、振翅愈飞的鹤,孤高清傲,神采奕奕!
这时候,我的眼里总会噙满了泪水。
我不是在想萍,二十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变淡了,包括对萍的记忆,我只是在为一次又次历经了严冬,又能在春天复活的、美丽而脆弱的生命感动!
我一直认为,世上所有美丽的花都来自于那些逝去的生灵的魂魄,细小的、繁盛的、色彩缤纷的花来自于一些精灵们的魂魄,树的、草的、各种飞禽走兽、昆虫鱼类的; 而那些硕大的、孤傲的、圣洁典雅的花就来自于高贵的人的魂魄。一年又一年,多少生命繁衍生息,得以延续,又有多少生命没有捱过漫长的冬天。一棵枯死的树,一个破碎了的蜂巢,一只断翅的蝴蝶,一个逝去的人,生命曾经那么坚韧有力、热情饱满,怎么可能说消逝就消逝了呢?
就像过去的日子总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痕迹一样,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会在世上留下痕迹的。大自然一定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扫荡完了世界的角角落落,搜寻、集结、提炼、升华,抛去腐朽的、丑陋的躯壳,再把那些无所依存的、纯净的魂魄变成万树繁花。
那些像荷花一样漂浮在空中的白玉兰,一定有一朵是萍的魂魄凝结而成的吧。一年又一年,它永远深情的、款款大方地俯视着这个世界,就像我头顶上的这些玉兰花,惊艳芬芳,宛若天女,它们,又是哪些人不灭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