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睡梦里,
后脑勺宛如着火一样,
高温荡在耳边,四周喧闹异常。
卧室的门正发出一阵阵“砰-砰--砰-”的声响,黑暗中的声音异常突兀,就像有小孩正在门外拍皮球。他费力睁开眼,看向门的阴影处,漆黑的角落里仿佛站了一个东西,模糊的形状,正在注视着他。
他立马开了灯。
窗帘晃动,一股一股的风从窗外灌进来,撞在年久失修有些松散的门框上,“砰-砰--砰---”一样的声响就是这样传出来的。而门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再也睡不着,他便决定起身去泡一壶茶,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他立刻摸到旁边的开关按钮,打开了客厅通向厨房的灯。
此刻是凌晨三点,除了开水壶发出的动静,四周寂静无声,窗外悬着一轮硕大的圆月。他回想起刚刚做的梦。
梦里,一颗很小型的星球撞向他的腹部,在他的肚子上炸开,星球上有一只模样像乌龟和蜥蜴杂交过后的怪兽,它在他的腹部迅速变大,并正用一双充满褶皱的眼睛盯着他,他挣扎无力,随后怪兽喉咙深处像下水道一样的气味涌向他,它伸出一条又宽又长的舌头,最后把舌头覆上他的头。
不一会儿,他又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山洞,他的脑袋被尖刺的石头剖开,眼球滚到灰尘里,山洞四面都是白色的发了毛一样的霉菌,他隐约记得过了很久很久,有人进来捡走了他。
之后还有一些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如果要形容这个梦,这些梦,那就是“迷离的惊悚”,仿佛自己被浸泡在黏液里,又仿佛被吊死在一颗树上,反反复复,都是绝望。
水已经烧开。他从厨房旁边的立柜里拿茶包,立柜上贴了很多张照片,照片里多是一些特写,像行人鼓鼓囊囊的口袋、河道旁的青苔、形状奇怪的石头、沾满泡沫的头发等画面,都是他精心拍下来的。因为很满意这些照片,他把它们洗出来,精心放置在房子里的各个角落。
茶泡好后,他就站在立柜旁看这些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他在藏区拍下的,画面里有一座孤坟,立于道路旁边,它的背后生长着大片深绿色的松林。那座石头砌成的坟,静静伫立在天地间,对他来说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他记得按下快门的瞬间,身旁的朋友阻止了他——“最好不要拍这种东西。”他问为什么,朋友慎重地吐出几个字,当时有股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耳旁呼呼作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照片洗出来后,他格外喜欢,就留存下来。朋友说只有日子过得异常孤独的人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他一笑——“你不明白,我身边其实很热闹。”
他格外喜欢观察事物或人的放大面,并且对它们有深刻的印象。就像剥开橘子后,他会把橘皮内壁的白色刮开,然后一层一层小心地切开,欣赏橘皮中间断裂处的组织,那些密密麻麻排列的橙色小孔,看着就令人身心愉悦。他每每要把它们切割成很细碎的样子,再拍上一堆一堆的特写才会罢休。
得益于此,他以前有过一个女人。她长发,长相富贵,对什么事都兴致缺缺,唯独喜欢吃橘子。橘子的肉是她的,橘子的皮是他的,这形成了一种良好的互补。低调在一起三个月后,他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看他拍过的那些照片,她摸着那些奇怪的特写,让他替她也拍一张,他举着相机很久,最后拍下她左耳垂上的一颗痣。
很多次,当他伏在她身上,把头贴近她的左肩时,就能看到这颗痣,那颗痣上,有她身上所有的芳香。当他亲吻它时,就能把自己悉数送给她。
如今那颗痣的照片连带其他更多他更为珍爱的照片,都被他小心翼翼藏了起来。藏在谁也不可能发现的地方。
“叮-叮-叮-……“
寂静的房间中,又有一阵突兀的响声传来。
他捧着茶走出厨房,随手关掉了厨房的灯,“叮-叮-”的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卧室对门的卫生间里。他踱步走到卫生间门前,此刻卫生间的门紧闭着,一把锁挂在上面。“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门内的声音似乎更加急促了。但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半晌后,他喝了一口茶,转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做一份与相机完全不相关的工作,在城南的一条老街里,有一间名为“深泊”的书店,他是那家书店的管理员。每当有人推开深泊书店的木门,门上挂着老板娘从日本带回来的铃铛就会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半年前,有一位爱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女客人,多次跟他说起很爱听这“叮-叮-叮--”的声音。她推开门的节奏往往跟别人不相同,所以每次只需听到那“叮-叮-”的响声,他便知道那是她来了。世上每个人开门的方式都不一样。她推开门时,铃铛的发出的声音里总有一种独特的韵律。
前段时间,那位女客人死了。听说她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起时,浑身已经肿胀成巨人观,尸身遍布静脉网。他看到过多方的报道,法医说,她的死因是因为窒息,凶手先把她迷晕后,又捂住了她的口鼻,等她死亡之后,凶手还用小刀割开她的脖子,伤口的长度仅为7公分,深度不足3公分。
令人更为奇怪的是,她身上有几块皮肤组织丢失了,通过切口判断,凶器跟那把切开她脖子的小刀相似。
因为是书店的常客,警察也去过店里了解情况。他说,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书店,那天她神色如常,也没说起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临走时,她还买了一本《阳光下的罪恶》。而在城南一条巷子里的社区,警察了解到她遇害当天还去过菜市场,水果摊的摊贩夸张地说——“那个姑娘啊,可惜啊,她在我这里买了最贵的椪柑……”。
关上卧室门之后,年久失修的门也在风的作用下,再次发出“砰-砰砰-砰--”的响声。
而门外更为黑暗的屋子里,噩梦一样“叮-叮-叮……”还在继续,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那一次,在那个立着孤坟的藏区,他听见了朋友说的那句话。朋友说:
“拍下死人的照片,就等于绑架了他的灵魂。”
空气中似乎有腐烂的橘子的味道,他坐在黑暗里,嘴角挂着笑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