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深入青山湖边这片少人问津的田野,去看看那一片芦苇荡,脚踏在软软的干涸的龟裂的田地里,有的地方整个人仿佛将要陷下去,感觉确实有点怪怪的。为自己照几张躲在太阳背后的影子的相片,我显得心满意足。
这片生长在锦城边上的原野,如今真是难得的原始而安静,偶尔有野鸭从水塘里扑腾着翅膀贴着湖面窜出来,还有白鹭在你眼神追寻天空的时候像一道闪电从头顶掠过,麻雀的欢快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透过原野葱茏的种着各种蔬菜的田地,就可以望见城市不断长高的楼宇,只是如果你一不小心闯进这里,真的就会爱上这里,爱上这里的野性,爱上这里的纯朴,爱上这里的少被人打扰。这片像一位美丽的女子一样依偎在城市身旁的原野。
驾车驶出这片田野,照例右拐从农林大学这条熟悉的路走,今天是五一假期,我透着玻璃的前窗感受到阳光的耀眼。我想着,趁着休息的日子,该去看看父亲了,就随手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你有在家?”
“我在村里。”
“我回来了,等下一起吃晚饭吧。”
“好的。我大约六点二十分左右回到家。”
我驾车飞快地奔驰,6点钟就到老家了。趁着还有一些时间,下车后一闪身就来到了父亲曾经喜欢耕耘的那片田地里,围着田地转了一个大圈。只是今天我在这片田天地里静静地转悠,田地像是隆重地欢迎了我似的。
各种美丽的菜花像小姑娘一样装扮着这片田地,也装点着我的心情。我看到挑担的农人在给菜地施肥,还有在地里拾掇其他农事的老乡,夕阳洒在他们忙碌而平静的身上,有着如土地丰收时一样的灿烂与实诚。
“父亲该到家了吧。”我心想着,从田地里折返回来,跨着轻盈的步子进入家门。
“要不要换身衣服,就这样去吃饭吗?”我问父亲。
“哪有时间换呀,平时就这一身。吃饭也费时间,你不来,我早就扒拉几口饭得了。瞧,饭好了,还有一堆的小笋要剥壳。”父亲答道。
“吃饭总还是要好好吃的,否则生活多没意思啊。”我抢过父亲的话。
等父亲随手披上一件西便装,我们就朝着隔壁镇上的老地方开车驶去。这家我们第一次选择了就再没有更改过的饭店。半路上我极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竟然看见一座美丽的佛塔的塔尖矗立在路旁的山坳里。
我好奇地问父亲:“这里竟然还有一座看起来很不错的塔!这座寺院规模很大吗?”
父亲告诉我:“这座塔比杭州六和塔还要壮观,寺庙的规模还在扩大,是一个上海来的方丈造的,这个人据说在其他地方已经建了好几座寺院了,这里该是他最终养老临终的地方了。”
我一脸的惊奇,继续问父亲:“在这个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它有来历吗?你真该早点告诉我,否则我们就可以顺便拐进去看看。”
父亲略带有些自豪的口气回答我:“这座寺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原来的寺院已经破落,所以选址开辟这个新的地方造起来了。”
我满怀期待地告诉父亲:“抽空的时候,真该带我去这座寺院看一看!”
谈话间,我们就来到镇上的这家“梦园饭店”,我前脚刚进门,老板娘看到我就朝我微笑起来,热情地为我们点上几个小菜后,就顾自忙碌去了。我与父亲找好一个空桌落座。
父亲今年已经70岁,看上去却只有50多岁,精神矍铄的样子实在令我欣慰。
“我现在换了一个单位工作。单位里的人都是80后、90后的小伙伴,他们都管我叫老师,看来我是受到了大家的尊敬了。比起他们,我已经年纪很大了。”我向父亲谈起近期的工作情况。
父亲带着回忆的口吻与我说。“我也当过六七年的代课老师,那时候教语文还有历史,要是时间当得再长一点,说不定我也是正式的老师了。只是19元一个月的工资太低,后来我就放弃了这个工作。”
“那么,电影放了几年?”我追问着父亲。
“也有六七年了,电影放映员那个时候都是临时工,工资只有26元一个月,也很低,后来我也就没有坚持。”
父亲做过老师,还放过电影,随后就向余杭的一位师傅拜师学了照相,在他盛年的时候终于开出了一家自己的照相馆。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父亲当老师和放电影的印记,只有父亲在照相馆的暗房里告诉儿时的我照片是怎样冲洗出来的印象。
那时候我感觉父亲像个魔术师,他的身影常在暗访里躲进躲出的。暗房里的角落里总亮着一盏用红纸包裹着的台灯,泛着柔和温暖的红光。我每次进入暗访,总是很小心,生怕强光漏进去,让照片感光过度,白费了父亲的工夫。
在淡淡的回忆中,我照例为父亲点了一瓶啤酒,我也来一瓶。菜上齐后,我将酒加满我的杯子,父亲也加满了自己的杯子。我举起杯子将手伸到父亲面前,向父亲表示干杯,父亲端起杯子,与我十分干脆地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要是再坚持几年,说不定老爸你也该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个人民教师了。要是再坚持几年,你这个电影放映员说不定就变成电影院的老板了。”我与父亲轻松地说着话。
“临安影视城的王总以前就和你一样,不过他有银行的朋友相助,那时候趁着电影院改制的东风,最后买下了临安电影院的所有资产,自己当起了老板,他人有胆识,真的也足够幸运。”
“做一件事情,专注地做一件事情,有一种说法认为,如果超过七年,那么就会成为一个专家。相比较当老师和放电影,老爸你都没有坚持下去,照相你则坚持了几十年,你就是一个专家,真不该让这样的手艺丢掉了。”
“回顾起来,老爸你一辈子其实都在从事艺术工作,而照相才是你身上真正独有的东西。应该让这样的手艺成为你受人尊敬的功夫活儿。在老爸你这样的年纪,我们真不该为了赚钱再去做一件事,而是为了有意义,为了快乐,成全一件事。”
父亲像是被我说动了,略带着急而又坚定的语气说道:“哪会丢掉?事情没有想周全,我也不想告诉你,我计划今年再做一年,就全身心回归照相了。到时候我会打出广告,旧照翻新,油彩着色,百年不变色。”
我终于听到父亲掷地有声的话,禁不住赞道:“好!那太好了。就这样办。我支持你,把西子影楼再好好地整理一番,到时候辟出一面墙来将你的油彩老照片也展示出来。我以为这样才最好!”
父亲告诉我,就在前几天他还接了一个旧照翻新的生意,说是照片已经很老了,已经发黄破损,这位照片的主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到父亲,说能不能帮忙修复这张珍贵的相片,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相片修复后,对方很满意。
我为父亲的手艺感到骄傲,就此干了最后一杯酒。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在父亲身上全然看不到古来稀的样子。不仅父亲的脸相看上去还显年轻,心头那番自强不息的劲头,更令我佩服。在父亲的身上,我终于找到了内心力量的一个支点。
从餐馆驱车再回到家,父亲为我烧了热水,给我的杯子倒满了水。我与父亲淡淡地又聊了几句,喝了几口热水,准备告别。我转身时叮嘱父亲,不论怎样,一定要保重身体。父亲在我将要离开时,站在车窗旁附下身叮嘱我:“慢慢开车!”
还是走那条小时候读高中时骑自行车上学的小路回城,白天的热风早已被夜色驱赶,代之而来的是轻柔温和的初夏的凉风。我打开车顶的天窗,竟然看见一轮弯月如勾,挂在西边已经落下黑幕的天空,呈现出夜色少有的美丽。
我赶紧停下车,认真地将这月色如勾的夜晚用手机拍摄下来。我想着父亲是不是也如我一样会抬头望一望今晚的夜空,发现月亮如勾的美丽。从农林大学西门经过,再从环城北路一路向西,我重又穿过这座城市回到了家。
我想着白天在青山湖边芦苇荡的徜徉,也想着在父亲曾经耕耘的田地里的惊喜发现,都是一样的土地,都是那样地充满美丽。我以为这就是这座城市真正的美丽所在。这座城市有土地在,有亲人在,我情感的高点就永远不会塌陷。
我穿过这座城市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父亲,常常是不经意的,常常是想起了就回家了。回家了,见着父亲了,与父亲有了交谈了,我走得不远也不近的心才有了如许的安定,甚至充满了力量。
城市不断在变,变化越快,城市仿佛就越有活力。一座城市有一座古塔的千年守候,一座城市有一座湖泊的紧紧相依,一座城市有一片土地的深情孕育,这座城市注定足够美丽。
我穿过这座城市去看父亲,就像看我自己。我想着未来的我也终将终老这座城市,就像我一眼望见的那座寺院一般,焕发着重生的魅力。无论我的脚步走得有多远,我情感的浪迹在天涯的哪个尽头停留,父亲是一个指引,城市是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