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已是黄昏独自愁

暮色像一砚浓墨在天际晕染,我站在老巷口的槐树下,看最后一缕阳光从青瓦檐角滑落。风掀起衣摆,带着槐花的残香,恍惚间又听见那年蝉鸣里,阿满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老巷的墙根爬满青苔,砖缝里钻出的蒲公英正开着小伞。我蹲下身,指尖触到墙面上模糊的刻痕——是两个歪扭的小人,手拉手踩着云朵,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穗和阿满永远不分开"。这道疤痕般的印记,在暮色里泛着浅灰,像被岁月啃噬的伤口。三十年前的夏天,我们用铁钉刻下誓言的那个午后,阳光正盛,蝉蜕还粘在树干上,阿满的额角沁着汗珠,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小穗,你看,云朵是甜的。"阿满总爱躺在槐树的浓荫里,指着天上的棉絮状白云。那时我们总把书包垫在青石板上写作业,她算错算术题时会用铅笔敲自己脑袋,橡皮屑落进粗布衫的领口。母亲说阿满是从巷口捡来的孩子,养母靠卖冰棒为生,三轮车上的玻璃箱总蒙着白纱布,掀开时会冒凉气。但阿满从不觉得苦,她能把梧桐落叶做成蝴蝶,用橡皮筋给我编麻花辫,说等长大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去能看见大海的城市,住在有阳台的房子里,每天早晨都能听见海鸥叫"。

暮色渐浓时,巷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卖冰棒的三轮车停在老槐树下,阿满的养母掀开纱布,递来两根赤豆冰棍。我们舔着甜水,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她突然指着影子说:"你看,我们的影子连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那时的我们不懂,有些离别早在时光里埋下伏笔,就像冰棍会融化,影子会被黑夜吞噬。

十九岁那年的梅雨季,阿满的养母病重。老巷的青石板永远泛着潮气,墙根的苔藓愈发浓绿。我在医院走廊遇见阿满,她的白衬衫沾着药水味,眼睛肿得像桃子。"小穗,"她攥紧我的手,指尖冰凉,"他们说妈妈是我养母,亲生父母在很远的地方。"雨滴在玻璃窗上划出痕迹,她的眼泪比雨水更凉,"原来我一直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后来阿满去了南方,跟着从未谋面的亲生父母。走的那天是个晴天,巷口的槐树正开着白花。

推土机的钢铁巨臂撞碎第一面砖墙时,我正在医院给母亲擦手。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窗外的尘土,母亲浑浊的眼睛忽然望向病房的方向,含糊不清地说:“阿满……冰棍化了。”我手一抖,毛巾上的水滴在床单上,晕开小小的圆斑,像那年夏天阿满掉在作业本上的眼泪。

老巷的拆迁比预想中快。我请了假回去收拾老屋,瓦砾堆里散落着碎瓷片、生锈的铁钉,还有半截埋在土里的铁皮青蛙——那是阿满养母用卖冰棒的零钱给我们买的玩具。我蹲在废墟里扒拉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碎砖上的声响有些迟疑。

“小穗?”

声音像被岁月泡软的棉线,轻轻一扯就断了。我浑身僵住,手里的铁皮青蛙硌得掌心发疼。转过身时,阳光正从倾倒的砖墙缝隙里漏进来,照见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鬓角染着浅灰,眼睛却还是当年的模样——像浸在晨露里的黑葡萄,只是边缘爬满细密的皱纹。

阿满的行李箱红绳还在,只不过换成了皮质的提手。她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边角磨得发白,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我们隔着一堆瓦砾对望,风卷着槐花的残瓣从中间掠过,恍惚又是三十年前那个刻字的午后,只是眼前的槐树已经被锯断,树桩上的年轮清晰如时光的掌纹。

“我……路过这里。”她先开口,声音发颤,“听说老巷要拆了,就……”牛皮纸袋里掉出张泛黄的信纸,我认出那是我十年前寄到她旧地址的信,被退回时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原来她一直留着,就像我留着那半截铅笔和照片。

瓦砾堆里,我们蹲下来捡散落的东西。她指尖划过墙上未被完全毁掉的刻痕,两个小人的轮廓还在,只是“永远”两个字被推土机的履带碾得模糊。“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忽然说,指甲抠进砖缝里,“那年在医院,我听见医生说我养母临终前,把攒了十年的积蓄都缝在我棉袄里,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卖冰棒时写的价格牌。”

我想起养母去世那晚,阿满抱着我哭,说养母最后说的话是“别去找亲生父母,他们……有难处”。后来她还是去了,带着养母用玻璃罐攒了三年的硬币,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牛皮纸袋里掉出更多东西:褪色的红头绳、贴满邮票的信封、还有个小玻璃瓶,装着南方的细沙——“新家阳台能看见的江,其实和海不一样,”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江沙是黄的,硌脚,不像你说的海沙那么软。”

拆迁队的人来催我们离开时,阿满突然从纸袋里掏出个存折,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这些年……我在药厂跑销售,攒了点钱。”她不敢看我,盯着树桩上新长出的嫩芽,“知道阿姨生病,却不敢来找你,怕你怨我……当年信断了,是因为养父生意失败,举家搬去了外地,我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暮色又一次漫上来,废墟上的碎玻璃闪着细碎的光,像散落的星星。阿满忽然指着远处的天空:“你看,云朵还是甜的。”我抬头,暮色中的云团被夕阳染成蜜色,恍惚间又看见十九岁那年的长途车站,她贴着车窗的笑脸,还有养母三轮车玻璃箱里冒着凉气的冰棍。

我们在废墟里坐了很久,直到路灯亮起。阿满说她离了婚,女儿在国外读书,这些年总在梦里回到老巷,看见两个小女孩在槐树下跳皮筋,其中一个突然转身,变成养母的模样。“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摸着砖墙上的刻痕,“最亲的人,从来不是血缘里的,是把冰棍分给我一半的你,是卖了三个月冰棒给我买新书包的妈妈。”

临走前,阿满把存折塞进我手里,指尖的温度和当年一样。拆迁队的人开始清场,机械的轰鸣中,她忽然指着树桩说:“要不要把这个带回去?种在新家的阳台。”树桩上的嫩芽正顶着夜色生长,像极了我们刻在墙上的小人头顶的云朵。

后来,我在医院的窗台上摆了个花盆,里面种着老槐树的树桩。阿满常来帮忙照顾母亲,她学会了养母煮茶叶蛋的法子,每次来都带着保温桶,蛋壳上还带着裂纹,像老巷砖墙上的刻痕。母亲吃着蛋,会突然指着阿满笑:“阿满的冰棍,比卖冰棒的阿姨的还甜。”

老巷拆完的那天,我们去看了最后一眼。瓦砾堆里,有人捡到个完整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风干的槐花。阿满说那是她走前埋的,“想把夏天永远封在里面”。现在瓶子摆在我家的书架上,阳光好的时候,花瓣会投下细碎的影子,像当年我们在墙上刻的小人,手拉着手,在时光里跳着永远不会结束的皮筋。

昨夜下过雨,窗台上的槐树桩冒出了新枝。阿满发来消息,说在南方的旧物市场,看见个铁皮青蛙,和我们小时候的一模一样。我摸着枕边的老照片,两个女孩的笑容在月光下渐渐清晰。原来有些离别,不是消失,是让思念在岁月里生根,等风来的时候,就会开出当年的花。

巷口的路牌已经换成了新街名,但我们都知道,在彼此心里,永远有个老巷,有棵槐树,有两个小女孩,在暮色里等着,等着对方说:“回家吃饭了,冰棍要化了。”

后记

故事的结尾没有刻意追求重逢的圆满,而是让时光的裂痕里长出新的羁绊。老巷的拆迁象征着物理空间的消逝,却让情感在记忆与现实的碰撞中获得重生。阿满的存折、树桩的嫩芽、玻璃瓶里的槐花,这些意象串起未说尽的牵挂,正如暮色中的愁绪,最终化作接纳与和解的微光。有些离别是为了让我们懂得,真正的永远,不在刻痕里,而在彼此从未遗忘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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