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秋天,天上的云朵就会绣上彩色的丝,满地的雏菊会被风轻摇它的香。你会变回到少年时的模样,穿着水蓝的上衣坐在一棵叶子泛黄的白杨树上,看着远方清清的河流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波光,远方有快乐的曲子荡漾在每一寸悠然的时光里。
你说,离开不是逃避是一种解脱,是日后再也不用被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的目光而左右的自由,是对自己糟糕一生的唯一成全。
爸爸,女儿有许多那么一刻在替你的解脱开心,而剩余的分分秒秒都在心里替自己默默的哀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纷杂红尘里漂流。
你明知道除了你的存在让我在人间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啊。
如果痛苦是我拥有你的唯一的方式,我愿意,愿意陪你永远坐在黑夜里忍受煎熬,忍受一年四季的寂寞和孤独。
可是爸爸,离开令你心酸的人间才能让你快乐啊,我是知道的。
把你送去火葬那天下了一场及其凉的秋雨,我扶着门外在雨里屹立的黄了叶白杨树目送那辆沾满悲气的灵车在如冰的雨里飞驰远去。我伸伸手想和你像你无数次你送我出门那样挥这手说一句一会儿见的,但我只是张张嘴巴,哆嗦着身子,鬼魂一样飘了回空寂的灵堂里。
等到大雨停歇,天气晴朗,云朵上染着彩色的光,我就把你送去祖父身旁,做回一个小小少年,和他顶嘴,和他闹,吃他炒得花生豆,陪他喝酒划拳,听他唠叨陈年旧事的小惊喜和别离。
我跪在空寂的的灵堂里这样的想,想着想着泪就湿了欢喜。
送你安住在祖父身旁那天,碧空如洗,金色的光印在我身上穿的雪般白的孝袍上如同黄昏下田野里的野雏菊,哪怕悲伤,也仿佛有芳香静静流淌。我把你抱在怀里,穿过秋雨后的萧索,来到了你要长眠的地方----祖父的身旁。他们让我行了许多送别的礼,最后让我把你放进那个长方形的盒子里时,我发了疯,任谁哄劝也不肯撒手还你自由,在快要结束的那一瞬间,我仿佛一个从一场幸福的梦里突然惊醒的人,连同儿时的疼一同苏醒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撕心裂肺的痛哭回答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安慰。
爸爸啊,你不爱我了吗?
难道日后我只能在旧时光里和你相依为命的存活?
你真的只留我一个人在这苦海的人间颠沛流离,像只被驱逐在荒原的鹿没有归处,四面八方都是生活的猎枪。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你穿上了那件蓝色的衬衫变回了少年的模样,用一双透明的手臂拥抱着我,在我耳边嘱托让我照顾好自己后,就变成了点点光亮洒落在长方形的盒子里。
宛如黑夜里迷人的星在黎明到来之际躲进一朵云里给自己爱的人说了晚安。
爸爸,我把你放进了那个长盒子里后,跪在一旁看他们把黄土一下一下将你封藏,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有一年,我们在院里乘凉我坐在你身旁数着天上遥远的星辰,你说要是我真的喜欢就等我长大嫁人的时候就摘下来一颗送我作陪嫁,怕你后悔我们还拉了勾盖了章说是一百年都不变,你都忘了吗?
不知为了什么,你走的那年的冬特别的寒冷,即便,里里外外套了好几层冬天的衣服还是抵不住一股子寒气的在我体内流窜。
我没有去读书,也没有去找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是学着长眠的蛇把心事在光阴的流水里盘了一圈又一圈,在大雪飘飞的日子里做了许多旧日的梦。
有时,我会梦见你坐在一堆旧书前抽烟,从窗口吹来的风会把盖在你双腿上的烂了一角的毯子吹成一个干煸的气球,你摁灭手中的烟怅然的望着墙角结的蜘蛛网,叹息着,眼里便慢慢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有时,我会梦见你在秋天的时候总爱让我在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推你去村口看那棵早已枯死的枣树,你说小时候家里穷,祖父总喜欢给你摘这棵树上的枣子给你充饥;有时,我能梦到你病情严重的时候让我跪在你身边一顿毒打,有一次我正在给你削一个村长给我的苹果,你忽然就把我手上的钝刀一把抢了过去,狠狠地扎在我的身上还不停咒骂,咒骂我不知所踪的妈妈,后来你清醒了过来,看到我满身血迹斑斑的躺在你脚下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失声痛哭,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有时,我能够梦见我把拾破烂的卖的钱给你买的药放在你的床头上时,你总是把头扭到一边,哽咽着怨自己拖累了我。
但更多的时候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梦里头,我总是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喊我吃饭,听到你教我背诗,听到你叮嘱我外出时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听到你因没钱买药而被折磨的半夜痛苦的呻吟,听到你一到秋天枣子熟了的时候每到半夜就从你房间里传出的压抑的哭声。
这些梦时常让我做到一半就大哭不止,他们使我不能够忘记你的离去带给我的痛苦。
过往温暖的碎片却总是变幻成一张月光编织的席子包裹着我,它用它的温柔抚慰着我的不舍得,在我耳边轻轻呢喃这,你已远去,长枕在岁月的岩石上从此人间的风吹雨打都和你再无关。
爸爸,而你走后什么没有改变?
或许是从窗户里落下又升起的群星;或许是那些不懂事的孩童每日砸在门墙上的石子还有从他们嘴里一声声的小疯子、神经病之后的笑,那笑飞过了朝阳与潮汐落在荒芜人烟的岛屿上被云朵卷这满世界的跑;又或者是一日一日的贫穷与饥饿,一岁一岁病痛带来的绝望。
爸爸,有时候我会想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证明生命原本的美丽活该被生活里的苦难消磨?还是为了来世间看一看秋的冷冽和肃杀斩尽人世间的一切芳华,不论是什么到了最后都会归落在黄土的怀里。
我不懂,我想大抵你也是难以读懂生命的意义吧。
有一日,我推开窗看到门前站了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在她背后是一片连成黄昏的树叶,她看见我先是愣了片刻便朝我径直的走了过来,待她走近后我才看见她的眼里兜着一包泪。她从窗口里握住我一只又黑又脏的手低着头反反复复的念着一句话,三三,妈妈来晚了。
爸爸,原来她就是你夹在旧时光里的爱人,得知你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后就选择离开了你的无情妻子,害你为了找到她给还在襁褓里嗷嗷待脯的我喂奶而被一辆疾驰的车压断了双腿的狠心母亲。
爸爸,我同你一样恨她,恨她如果不够深爱为什么要接受爱的邀请为爱筑巢?既然答应了为什么要后悔不与你同苦?
即便,她跪在你的坟前一天又一天恳求我替你原谅她对爱情的不忠诚,又一遍一遍把她这些年的悔恨重复与我,请我体谅那年只有十九的她的懦弱。
可是她说了那么多却都像是在为她自己的不负责任找个借口,使她的良心得到救赎。
所以我怎么去替你,替你的青春还有你的爱情原谅她?
后来,她收起了所有的悲情姿态,住进了你那间潮湿的屋里,一日三餐的变着花样为我做饭就在那间光线暗淡头顶还有一张一张蜘蛛织的网的偏房里,饭后她就撸起袖子把家里里里外外的清扫、擦洗,收拾到你屋里那堆旧书时,她的泪就像是九月的大雨,她说若有下一世她愿为男你为女,尝一尝你这世的苦痛。
爸爸,那一日,我从好久都没有过的安稳觉里醒来的时候,她正在使弄两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菊花,午后的斜阳在她随意挽起的髻上画了个金色的圈圈,把她的侧脸映的十分温柔。或许是亲人之间独有的默契感,在我看她的时候偏过头她回了头,见我呆呆的望着她,她就勾起了嘴角,顷刻间我身体里迅速流过一股暖流,那是久违的熟悉与欣喜碰撞出的幸福感。
爸爸,我好像在因为有她灰暗的生活见到了久违阳光的平淡无奇的时光里渐渐喜欢上了她。
喜欢她在时每个清晨都能够闻到饭的香混搅田地里成熟的金秋的香飘在干净的房间里,喜欢她有些凉的指尖触碰我的皮肤,喜欢她把那些顽皮的孩子哄走时的温和,喜欢她在每次我做噩梦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哼着她儿时的歌谣,喜欢她每次喂我药时的爱意,喜欢她每次与我洗澡时摸着我身上那些陈旧的疤痕的关心与承诺。
院外的叶子黄了又绿,窗户前挂了一盏风铃四季的风把它吹的叮咚叮咚。曾经的破碎都被显现在岁月里的爱给缝补。
我以为从此就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可我还是变成了第二个你,把你对我的伤害重复给了她。
再后来,被逼无奈之下,她带我回到了她在城里的家,送我去看了最好的精神医生,治疗的过程十分痛苦也许因为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鼓励而变得像飘在天空下的风筝总能感觉到自由的幸福。
而她却每天要面对外祖母的逼迫,逼她将我送去精神病院,逼她和她那个有钱的男人结婚,我以为她会又一次把我抛弃的,但是她这次真的很勇敢,拒绝了所有的诱惑,摒弃了人们对她行为的种种说法和指指点点,带着我去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小城,她谋到一份做出版书籍插画的工作还有一份做家教的工作,足够养活我们,还有为我看病,虽然日子清苦,但是我和她都十分珍惜如今来之不易的平淡幸福的日子。
爸爸,目前我的病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很少再发作,至少已经可以融进学校那个大集体里,跟同学们一块学习、玩游戏、周末去爬山、满街道的疯跑,像个正常的孩子在阳光下生活。
爸爸,我很少在回忆起曾经命运给予我的悲痛,因为失去教会我,人要好好的活在当下和未来,而生命的意义也在一日日单纯快乐的里浮现,生命应当如九月里万物的饱和在肃穆的岁月洗礼后散发出成熟的香。
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送来了我一幅画,画里是十九岁的你,留着短碎发,笑嘻嘻的望着远方,璀璨的眼里闪烁着青春的光芒。
我把它抱在怀里,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你坐在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白杨树上,晃动双腿,脸上是明晃晃的笑,祖父煮好了饭站在门前的枣树下叫你一遍又一遍,远方不止谁吹响了笛,你从树上跳下,捡起一颗石子丢在河里,一蹦一跳的跑回了家。
世界欠给你的幸福,现在已经送达,我会替你好好珍惜。
我也忽然想起来你教我学的那句诗:
溪边小茅屋,一家人五口。
爸爸我希望在天堂,那个充满幸福的地方,你能找到上帝弄丢你的人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