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40到1800”

“从1570到1800”青小文在日记本上重重的写下这行字。

你以为青小文说的是年份?讲一讲穿越吗?可惜并非如此,此刻的青小文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青小文没有穿越回明朝,也没有穿越到清朝,更加没有对历史的感悟。

“1640”“1800”是她的工资,在普通人看来少的可怜的工资,青小文足足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将前面的“1640”变成后面的“1800”。

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的变化,在青小文看来,这就是“保育员”和“聘用教师”的差距。两年前青小文还能冠冕堂皇的对自己对别人说,不管是“保育员”还是“聘用老师”其实都是教育工作者,两者对于孩子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可现实却一遍一遍的提醒她,其实在这个社会中,无论多少人告诉你人都是平等的,你都不应该去相信。

青小文是善良的,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是懦弱无能的。她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竟然还一次次的相信人生来平等这样的鬼话。

其实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不然为什么有的人生来贫苦,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来聪慧,有的人生来愚笨。如果人生来平等,为什么人们当听说你的职业是“保姆”、“保安”、“保育员”、“清洁工”便会一阵唏嘘?如果人生来平等,为什么大多数人宁可选择收入较少的办公室文员,也不愿从事收入较多的“保姆”?

青小文常听人说起,现在的保姆一个月工资都好几千,比上班族还要赚的多,可是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机会,让你去做保姆,你会去吗?有些人特别大言不惭的说“去啊,当然去啊!”别做梦了,就算真的有这样的机会,你也未必能干得好“保姆”这份工作。

青小文羡慕那些可以冲破现实桎梏的人们,可是她做不到。她是可悲的,她虽然看得透,却穿不过。现实与梦想之间横着的是她的能力,是她的观念,是她的亲友,更多的是她的懦弱。

记得刚工作的时候,青小文都会对亲友或者是其他人说自己是“生活老师”,这是美其名的说法。“保育员”几个字让她觉得没面子,可是面子这个莫须有的东西又值几个钱呢?换个称呼没让她多发挥一些自己的能力,也没让她多赚一点钱。“生活老师”这几个字却可以忽悠一些毫不知情的人。其实在青小文的这段经历中,“保育员”对她来说就是保姆,一大堆孩子的保姆。可是就是因为在公立园工作,却让她的父母有了些许的自豪,因为对别人说“她是公立幼儿园的女老师”可以找到不错的相亲对象。

可笑吗?对不起,在青小文所在的城市,这就是一个社会现状。哪怕你是公立园的一个临时工,你也可以趾高气昂的说,我在某某公立园工作。只要跟公家沾边的都是好的。就连青小文一个月只能赚1640元——这个城市的最低公资,哪怕她没有编制只是一个临时工,也被二舅妈说成“公立园好找对象”。为什么?因为公立园不会说关门就关门,因为公立园就是“保障”。不用担心企业有一天会倒闭,不用担心每个月是否按时发工资,不用担心你有一天因老而被新人取代,不用担心社会中的优胜略汰和许许多多的压力,只要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默默无闻,把自己该做的都做好,你无论是年老还是学历不够,都不会被淘汰。当然,你的晋升空间也无非是从“保育员”晋升到“聘用教师”,“1640”变成了“1800”,当然即便是“聘用教师”也不过是美其名,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临时工,仅此而已。

青小文对“临时工”这个称谓一直很排斥,可是无论她如何排斥,这就是现实。在园里“临时工”是一个特殊群体,她们区别于有编制的人员之外,她们之中大多数是辛苦的,勤劳的,卖力的,默默无闻的,当然也是受“尊敬”的,因为她们这些人之中,十几年如一日的拿着“1640”的最低公资,却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其实她们之中很多人如果去做保姆依照她们的能力多半可以拿到8000-6000不等的工资,能力一般的也至少可以拿到2000起的工资。青小文没有探究过这些临时工保育为什么可以干着繁重的工作却还能保持乐观。青小文做不到,哪怕她只是三流大学毕业,她也做不到像那些大多数临时工一样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爱园如家。她忍受不了公立园带给她的不公平,忍受不了哪怕都是“保育员”,临时工和正式工的待遇差别之大。

还记得青小文在园里领到第一次福利的时候,青小文心理泛起的酸意,隐隐的不满和迫于无奈的忍耐,她记得一清二楚。有编制的正式工老师和保育员领到的是一整套高大上的洋酒杯、陈年的普洱茶饼和上好的菊花茶,看看青小文手中领到的却是一小罐散装普洱,一罐十块钱的苦荞茶和一套超市打折时候二十元就能买到的一套六个的玻璃杯,从那时候起,每一次福利对青小文都是一种侮辱,一次嘲讽。她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去私立园或者去画室当美术老师,不会比这里差,在外面有多大能力赚多少钱,不用在这里受这种怜悯之辱。她宁可园里不给她发这些福利,这些带给她屈辱感的“福利”。青小文看着手中的福利,一次次的提醒她,她是个“临时工”,这些福利不过是当权者略施的一点小小的恩惠。青小文讨厌这种恩惠,可她却没有办法拒绝,因为她不想“惹事”。她还没不成熟到去向领导要公平。

如果说同工不同酬青小文还可以忍耐,那么从领导提出要聘用她为老师,到她真正领到“聘用老师”应该领的工资——1800元。她足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青小文很多时候都在想,她是不是就是被社会抛弃的哪一个,她无法面对“外面”的竞争,也无法面对“里面”的不公。很多时候,她不甘心却又无奈,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想去看看。可她无法面对父母亲人们“不理解”的目光。青小文有的时候很疲惫,也很焦虑。她不敢想象十年后她的工资依然是1800(或许国家改革之后还能高点),她也不敢想象当自己需要赚更多的钱来奉养父母,养育子女的时候却连自己的温饱都解决不了的窘境。到那个时候她以是中年,上不能孝父母,下不能育子女,如果她命好嫁给一个不错的人,或许她还能宽慰自己,可如果不幸,老公也不能肩负家庭重任,那么她该如何自处。青小文很多时候不敢往更远的方向去想。

青小文的同学说她想的太多了。可对于青小文这样一个个体来说,她想得多总比想的少更好。她能力不如别人(或许只是她自以为不如别人),很多时候她很羞涩,不太跟不熟的人打招呼,常被人理解为“冷漠”。可惜熟悉青小文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个冷漠的人,她只是不开朗,有些内向。

青小文不太会跟不熟悉的人攀谈,她觉得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比跟园里的门卫打招呼,就让她觉得很伤脑筋。每次见到同事很自然的跟门卫打招呼,她都觉得羡慕,至少能跟不熟的人打招呼算是一种社交能力,只可惜这种能力,青小文从小就没有。以至于在她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要见到不太熟的人神经都会莫名紧张。

青小文听说过许多外面的传闻,例如私立园的老师一个月可以赚四千块,例如工作的久了可以升职加薪,再例如想她这样有公立园工作经验的外面都抢着要……这些青小文都不曾亲身经历。青小文看过许多画室的招聘简章,兼职一天多则一百少则七十。青小文想出去看看。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势利的,可是这个社会衡量能力的标准除了金钱,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吗?一个人的价值如果不体现在金钱上,那又该体现在哪里?她不知道自己除了1800元的价值之外还有多少价值,一个人如果不去尝试就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会些什么。

同学挣6000一个月,8000一个月,10000一个月……她很羡慕,可是她从来没奢望自己可以挣6000、8000、10000。她只不过不认同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勤勤恳恳的工作换来的自我价值就是1800元。

也许单单依靠钱来衡量价值过于片面,可是现实是,现在的青小文一个月就算省吃俭用也不过存几百块的工资,放假临时工是没有工资的,所以照此计算,青小文忙忙乎乎一年下来也不过攒个大几千块钱。可是现实是这几千块钱买不起房,买不起车,请不起客也穿不起衣。

青小文想过理财,或许是小时候鲤鱼鱼子吃多了,数不清数。数学更是一塌糊涂。记得她陪妈妈去建设银行,她看着琳琅满目的理财产品,脑子却是一塌糊涂,她算不清楚十万块钱0.98%的收益到底是多少钱。不过令她放弃理财念头的是她手头可怜的存款,连一万都不到,更别说买理财产品了。

青小文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她不想理会“公立园好找对象”这种现实的经验之谈,不想认同1800元对她的定义,不想没有尝试过就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人生。

她羡慕那些意志坚定,有能力,有魄力的人,不管这些人最终是否成功,她都羡慕他们。至少在人生这段历程中他们尝试过,经历过,他们有承受失败的勇气,也有接受成功的坦然。而这些青小文都没有。

对于青小文来说她害怕许多事,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能力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知道离开这里她能干些什么,她想去画室当美术老师,可是她不清楚画室对用人的要求,她从小学画,可事到如今却对于她能不能教别人画画产生了怀疑。

虽然时隔多年,但青小文的绘画功底还在,她隐隐知道自己应该可以教的好,可是她太害怕失败,这种害怕源自于她从小的自卑心理,这也是她久久不能下定决心离开现在单位的原因。

她厌烦了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洗盘子、洗筷子、洗盆子,她厌烦被当成苦力一样的一遍一遍拖洗楼梯,打扫班级卫生,擦干净每一个死角,洗干净每一个教具,用钢丝球不停擦洗每一把椅子,搬箱子,洗玩具,打饭,浇花……她抽打着自己,鞭策自己,逼自己像个陀螺,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就是幼儿园,这就是保育员的工作,别人能做,我也能做。可每每卫生不合格她都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生于八零年代末的青小文,享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优待,许多年之后,她长大了,走入社会之后,却被狠狠地“教育”着。做保育员的每一天青小文都在提醒自己,就算是不会,也要慢慢学。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过错,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很多,比如她有“侥幸心理”。

“侥幸心理”对于青小文来说是个致命伤。用青小文的话来说,每当她抱有“侥幸心理”的时候,她总会被抓住小辫子,即使她打扫干净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卫生,领导也能在看似无懈可击的周遭,找到那百分之一的破绽。她不明白,是命运在跟她作对,还是命运对她太过眷顾,必须要让她百分之百的做好每一件事。

青小文嘲笑自己,老天一定要降一个大任给她,不然为何要让她如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呢?

她知道自己需要改变,可路在何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1640变成1800她花了两年的时间。付出了许多努力,她眼看着和她一般大小的同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去之间,青小文发现留在这里的只剩下她一个。她不明白,她只是想和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的当一个老师,为什么就这么困难。她熬走了一批有一批的年轻姑娘,她眼看着她们在朋友圈里分享各种教学的小视频,她羡慕,可她不甘心放弃这么久的努力,可是当1640真的变成1800的那一刻,青小文没有喜悦,眼中滑落的尽是委屈。

她开始问自己,如果早些离开,现在会不会已经学会更多生活技能,会不会有另一种辛苦却充实的感觉。青小文不怕辛苦,如果她怕辛苦,她不会眼看着那些和她一样大小的姑娘们一一离开,而还是任劳任怨。她坚信再吃苦这一方面,她比同龄人更能吃苦。可是吃苦她不怕,怕的是没有回报和漫无目的的消耗生命。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陀螺,没有思想,有人鞭策自己就不停地转,没有人鞭策就悄无声息。

她不想一次次的怀疑自己的能力,更不想没有尝试就否定自己。即使失败,她想试试。记得一本书上说过,想要去尝试,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其实对于她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去“公立幼儿园教师”这样一个看似光环,实则枷锁的莫须有的东西罢了。哪怕不成功,至少这两年的经验会帮助她找到一份相当的工作。要是幸运,她希望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美术老师。

未来的路在何处,留下?离开?这个问题不正是“生存和死亡”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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