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哥,多年前曾是我的同事。那是走出校門畢業后,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我們本不在一個部門。隨著公司人事鬥,爭愈演愈烈,半年之後陰差陽錯,我這個職場小菜鳥被從培訓部直接調到了總裁辦。於是,遇到濤哥。他是前任總裁的助理,我是現任董事長的助理,關係微妙,我卻愚鈍。前任總裁正在接受離職審計,現任董事長全面接管集團運行。因為濤哥和前任老大頗有淵源,是他們當時空降過來的原班人馬,所以前任留了話,希望可以讓濤哥繼續留任。現任大度,答應了。於是,董事長辦公室里,我倆對面而坐,倆助理同時工作。尷尬嗎?起碼當時,我沒覺得。現在想來,也許從那時,就埋下了危機的種子。
濤哥,長得一表人才。高個子,黑邊眼鏡,有些書生氣,卻又透著圓滑玲瓏。無論跟誰說話,都笑瞇瞇地,瞇縫起一雙小眼,眼神卻很敏銳。他是名校中文系畢業,在行業裡摸爬滾打多年,經驗豐富。濤哥文筆思路也好,各種公文樣式都得心應手。我第一次跟著濤哥列席集團董事局會議,就遭遇車輪大戰。也見識了濤哥的功力。當時中方與外方股東各執一詞,董事會對外方管理團隊頗多質詢。會議開了一天一夜,直到天快亮了,還沒有散會的意思。那么多專業術語,股權糾紛,陳年舊賬,為了幾個百分點的業績考核指標你爭我奪,拉鋸戰異常慘烈。還有現場英文翻譯的吧啦吧啦,我在一旁,徹底暈菜。
不僅專業上聽不懂,年紀輕輕怎麼還覺得體力不支呢?昏昏沉沉,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如此這般混戰,之後的會議記錄該怎麼寫啊?偷眼看看濤哥,倒是很淡定,也沒見他記下什麼。短暫休會的空閒,他還不忘穿梭在董事們中間,寒暄,照應。第二天一大早,一份清晰簡潔,能夠涵蓋各方訴求,表達多方共識的會議記錄已經呈到老闆桌上。老闆幾乎一字未改,就同意抄送其它中方董事,並傳給外方。我的崇拜啊,如濤濤江水。
後來,和濤哥漸漸熟了。我們幾個同事都住在公司提供的單身宿舍,他的老婆孩子在外地,我和老公也兩地著。於是下班後,有更多時間吃吃喝喝,閒聊八卦。濤哥喜歡拽文,喜歡聊過去的行業逸事,還有公司的各種複雜關係,我也樂得洗耳傾聽。濤哥還喜歡喝一種桂花陳酒,常會自帶過來,微醺,更是談興加倍,妙語連珠。那時,他的寶貝兒子才幾個月,他也會給我們看看寶寶的照片,眼中一片自豪得意,還有父愛的柔和。宿舍所在是個部隊大院兒,每週有傳統的電影放映活動。我們倆文科生湊一起,更是有了共同話題。他老婆,我老公也見了面,大家聚餐喝酒,其樂融融。
工作上,濤哥也很照顧我。我們有不同分工,我不懂的 ,他都會耐心講給我聽。他還帶我第一次去吃了奢華日本料理,因為是公司客戶,知道他的身份給他面子,對我們畢恭畢敬。春季地壇書市,我倆書蟲相約著趁午休溜過去,大快朵頤。上班回來晚了,看到老闆陰著臉,他還幫我打掩護。我覺得自己真是很幸運,剛入行,就有這樣的前輩提攜。我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的。
直到,一年後。似乎,有些東西變了味。我還是遲鈍,整天傻樂傻樂的。工作愈發忙了,顧不上多想。那時除了工作我的主要心思都在老公身上,我們聚少離多,調動工作是個大課題。只是,有幾次,我從外面辦事回來,看到濤哥和老闆在屋裡談話,關著門。出來後,他的臉色不太好,有些尷尬有些神秘。再後來,有一次,他休假了。正好趕上和外方談判,於是老闆拉著我出席。翻譯兼記錄。事後老闆很滿意,夸了我,還說以後和外方的溝通這部分工作都由我負責。因為外方助理也是個女孩,跟我關係很好,我倆都挺高興。濤哥回來後得知這情況,明顯地不悅。他倒是沒說什麼,不過對我有些冷淡了。
再後來,集團人事方面又有些波動。來了個空降的副董,背景很硬。很快,就有人說,濤哥和副董走的很近。我也沒在意。直到有一天,隔壁一個對我不錯的財務大姐,突然把我拉到一邊問,傻丫頭,你知不知道,公司最近都在傳你的八卦?我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後來才知道,有人傳我是老闆的生活秘書,說老板帶我四處吃喝,有些緋聞的意思。天啊,我暈。肥皂劇情節,怎麼就飛到我身上了呢?我們老闆是個老頭兒,老革命出身,一向不苟言笑。所謂吃喝,不過是有天加班晚了食堂沒飯吃,老頭難得有興致,帶我去下面餐廳,親手扯了兩碗他最擅長的老家刀削麵。周圍一堆人圍著,各種馬屁,我只是低頭吃麵而已。至於生活秘書一說,老頭向來沒啥事,我每天在辦公室忙的四腳朝天,樓上樓下跑,根本就不知他能有啥私事。偶爾有個跑腿的事兒,也都是他的司機在辦,跟我沒啥關係。
一夜之間,我成了竇娥。委屈生氣莫名其妙。最難受的卻是這些話的源頭,竟是濤哥!老公也擠兌我有眼無珠,對誰都一片赤誠。我到底哪兒做錯了呢???有些衝動,想去問問他,到底怎麼回事?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想了又想,我決定辭職,證明自己的清白。跟老闆提出來,隨便編了個理由。意外的,老闆沒留我。老頭說:我最近身體感覺不太好,不想干了。所以可能公司會有變動。老伴也勸我別干了。你要不在集團挑個其它崗位,我來安排。至於阿濤,我前段時間警告過他,別亂攪和。
原來如此。我才明白濤哥最近都在籌劃運作,上躥下跳。於是,我就成了炮灰。我婉拒了老闆的建議,幾個月后,還是離開了。最終,我也沒去問濤哥,到底為什麼?從此,我們再沒見過。只是後來發生的事,也很戲劇。老闆請辭不久,就查出癌症。住院。手術。康復。在集團只是掛名不再問事。那位副董迅速上位。濤哥跟著一起,春風得意。這也是他經營許久的成果。一切,如他所願。再後來,聽說他還被新老闆特批在職讀博,跨出留京重要一步。不得不佩服,他對自己的規劃設計完美無缺。
之後很多年,我和老闆一直保持著聯繫。不再是上下級的工作關係,我輕鬆很多。老頭住院化療,我去探望。老頭康復治療,我去看望。老頭退休回家養花種草,我拉著老公每年去拜訪。他家老伴是個大嗓門,每次都說老頭一直夸我業務好人品好,是他家閨女的學習榜樣。甚至,老頭退休前還讓司機每年給我送年貨,說我們這些年輕人北漂在外不容易。。。沒想到離職了,我們一老一少倒真有了私人關係。我送他那盆曾擺在病房的富貴竹,也長得郁郁蔥蔥。。。。。。
二十年了。我對濤哥,仍然很有印象。不知他是按計劃留京了,還是回老家了。往事如煙,恩怨消散,我依然感念濤哥當年的教導。對一只小菜鳥來說,很珍貴。我漸漸懂了,生計所迫,每個人都難免做些不得已而為之的事。為求自保而已。即便有些不堪,我也不再怨恨。道不同,不與為謀。我們或許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我年少無知,太過理想化了。對我來說最珍貴的,反倒是老闆老頭退休多年後的誇獎,暖心暖肺。有時在超市貨架上,看到桂花陳酒,老包裝,心裡還是會,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