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拙政园》

丹妹妹约我去苏州茶会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去拙政园看看与谁同坐轩了,当即同意。


很少有某个园林让我如此挂念,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喜欢文徵明和苏轼。


也不是没去过拙政园,只是当年去的时候还是一个读书不多的女学生,事后想起居然毫无印记,连拙政园是文徵明设计的也不知。普鲁斯特说过拥有美好回忆才是完美人生。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那么为了我的人生完美一些,我必须再去趟拙政园。


不巧的是茶会安排在同里古镇,等茶会结束赶到苏州城区时,拙政园已到了闭园时分。难道只能与它失之交臂?心有不甘,正巧有辆崭新的旅游大巴停在面前,工作人员说终点站就是拙政园,迫不及待跳上去,哪怕到拙政园门口拍张照也可以。


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一上大巴,司机热心告知现在拙政园有夜游项目,六点半才开始。心中狂喜,绝处逢生总让人激动不已,在心里大叫一声:拙政园,我来也!


这么想去拙政园还有个重要原因,那里有个与谁同坐轩,因苏轼词作而命名。听说那个轩很小,仅可容二三宾客落座,那么上天如此安排,是专为帮我避开白天的汹涌人潮?


有了老天眷顾,难免想入非非。脑中的画面是与谁同坐轩空无一人,只有我正襟危坐,对面来宾正好三位:潘安、苏轼和文徵明。


既然拙政园得名于潘安的《闲居赋》,自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潘安这个美男子。


潘安像是一个谜,一个男人有才华已经足够,偏偏还有好姿容,这个叫女人疯狂围观掷果盈车的大才子,到底美成什么样子?有人说他虽然才貌双全,但是谄媚无骨,为了巴结权贵,每天望尘而拜。我奇怪这样一个没有个人持守的男子,怎么能够对发妻一往情深至死不渝,难道他那些感天动地的悼亡诗都是一派胡言乱语?或者他真的是他所说的那样笨拙,所以30年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按他的说法这些虽与时运不济有关,主要原因还是“拙之效也”。


也可能人们只看到他望尘而拜的谄媚,却看不到他心底的那份愚拙;更可能的是人们只看到他的深情,却忘了他一样有颗凡人心。是的,“心和身体的确是一个整体,可身体的灵魂呢,绝不只有一个,甚至五个,而是有无数个”。千年之后有个德国作家黑塞发现了这些,所以他说每个人就像洋葱,由数百层皮组成,又像布,由很多条线编织而成,潘安很可能就是一块织得很漂亮的布而已。


不管怎样,当他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筑室种树,逍遥自在,灌园鬻蔬,牧羊酤酪,“此亦拙者之为政也”的时候,他还是为人们指出了另一条乐活之路,也成为明代御史王献臣归隐后修筑拙政园的精神源流。


感谢潘安,若不是他写了《闲居赋》,今天的拙政园怎会花木扶疏亭台有致,成为中国园林的经典之作。只是我想在与谁同坐轩问他一句:所言皆真,不是诳语?


当我问潘安的时候,想必苏东坡会远眺夜空,笑而不语。真率超迈如他,不会有潘安那样的矛盾。但我仍然好奇,凭什么他可以一个人闲倚胡床,欣赏庚公楼外峰千朵,兴致来了,还要大声宣布“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他怎么总是那么容易快乐?想那日好友来时,他故意埋怨说,知道不,自从添个你,就只能“风月平分破”,我就忍不住笑得肚子疼。苏东坡的灵魂好像只有一个,完整无缺,很少冲突。当他在黄州奋力拓荒躬耕农亩时,他的拙政简直有点登峰造极。


但黑塞说的也有道理,“人是尚未做完的半成品……通往完人的那条路,只是被今天上绞刑架,明天上纪念碑少数的几个人走了一小段的距离”,我希望苏东坡能告诉我原因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天容海色本澄清”,问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余?对了,还要问问他看人家拿他的诗句做轩名,心里会不会小得意?


文徵明是我的茶中密友,对他的人品才学我都钦佩不已,没想到他还会设计园林。我想与他轩里同坐,问他是不是中了潘安的毒,辛辛苦苦科考九次才过关,在京城做官三年就辞职,从此回姑苏拙政不已,到成了名满天下的吴中才子。当别人拿着他的伪作请他鉴定时,他怎么能够不动声色帮忙盖章,把这样的事当成人生乐趣?他的性情如此纯良忠厚,是什么让他不染尘垢?明明是个画家,怎么又精通造园艺术,还懂得借景隔景透景之巧,把个拙政园设计得如此精致悦目,单是那三十一园景饱含诗情画意的名字,就是留给后人的一笔巨大财富,他的审美意趣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日暮时分,思潮起伏的我走进了拙政园,白天潮水似的游客已经退去,拙政园如一朵出水芙蓉显出少见的清雅明丽,每一个转角都是风景,每一株树木都长在最合适的位置,远远地隔着水榭听演员唱昆曲,杜丽娘的春心在夏夜凉爽的风里消失在一池碧波里……


那晚进了拙政园才知,夜游只限中园,不能去与谁同坐轩,看来我还没资格与文徵明他们见面。不过意外见到幽雅宁静的拙政园夜景,我仍然感觉心满意足。


转念一想,不能去与谁同坐轩正好,让我重游拙政园又有了理由,好像拙政园暗中给了我一份邀约,反到有点受宠若惊的喜悦。


下次再来,我要在日落时分,在与谁同坐轩与夕阳共度,手里再拿本文徵明的诗集,轻轻吟诵——美人寂寞空愁暮,华发凋零不待年。莫去倚栏添怅望,夕阳多在小楼前。


肯定有人笑我附庸风雅,不怕,只要能看到楼前夕阳就很好。


正要下定决心,忽然听说与谁同坐轩不是文徵明设计的,有点汗颜,居然把张履谦的创意张冠李戴了。还得回成都好好养拙,不然有何面目再来姑苏。


      2024/6/19于成都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