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缕喝醉的风在我眼前飘着,火光里没有她的影子。
她张开双臂从我身体穿过去,像一个拥抱,一阵舒适的冷冰。
她在我耳边低语,她说她还是喜欢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不是不穿衣服,是连血肉都没有。可现在,她连骨头也没有了。
现在,连唯一记得她的畜生——我,也快没有了。
啊,我闻到了海的鲜香从我外焦里嫩的身体里溢散出来了。
我觉得我,一定很好吃。
(一)
那年东海沙阳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是我的家乡,本来也会是我的未来和坟地,最荒凉不过。可是那天一下子不一样了。先是一阵醉人的飘香,忽的前方某处金光熠熠,像是装着小太阳的盒子不小心千疮百孔一般地金光四射,抬头还可以看见万里晴空里硬生生凝出一朵乌云,而后万千雷电就这样炸了下来;就像下起了深蓝的雨,就是格外的急。我躲在一个透明的小球里,看到无数的认识不认识,强大或脆弱的伙伴从水里飘到水面上,肚皮朝上,隐有焦香。它们都死了。我不知道处在食物链底端的我为什么活了一下,是很久以后主人跟我说的,她说当时我躲进的小球估计是个绝缘体。可是"绝缘体"又是什么?
双头鬼鲨像一把剑从最深的某处刺了出来,雷电下得更急了,不少缕缠绕在他的身上,可他一点事都没有。他是方圆百里的霸主,当然不会有事。他很快从我身边射了过去。我甚至来不及弯身膜拜。遇到他不行礼是一定会被吃掉的,我忽然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又折回来,对我来一口。不可能的,我这么小,甚至不如一颗糖,哪值得它回头。可不一会,我真的看见他慢慢地又飘回来了。
他水母大小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张开嘴;我也直愣愣地看着他,准备接受我的命运。可他没有吃我,他吐出来上吨的血,沉了下去。
双头鬼鲨,死了。
可这只是个开始。很快地,越来越多强大的气息出现,然后又变成尸体四下飞散。它们本都是一方霸主,不惧风雨雷电,活个万年不在话下,却就这么死了。
死于贪念。
那金光闪闪的地方想来是出了什么异宝,引得天降雷劫,引得所有海兽陷入疯狂,相互厮杀。
忽然厮杀停止了,天地异相也消失了,有人得手了。整片海域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声音。而后突然响起更多狂暴的怒吼,是谁?在胜者还没角逐出来就突然下手的卑鄙窃贼,它怎么敢如此!甚至那宝贝都没有完全成熟。是后来主人告诉我,那冒着金光的是株碧朱果,千年一熟,食之凭添千年造化。可她在它还没彻底成熟的时候采了它,于是它的功效十不存一。可是没机会了,等果子真的熟的时候,来的东西会太强,她就藏不住了。
是的,她一直偷偷藏着,藏在一件隐身斗篷里,那是她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带过来的宝贝。红外雷达都扫不到她,她后来骄傲的说。"红外雷达"——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厉害家伙,想来主人必是来自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组织。那时,她就站在边上,边磕瓜子边看着尸块血液在自己身边泼洒,偶尔挪挪步子,躲躲冰箭水炮之类的"流弹"。她站在风雨里,就像坐在剧院的座椅上。她说这只章鱼触手僵硬,怕是得了风湿病,那只虎鲸招式笨拙可能活不过三秒。而海兽们打着打着,闻着别人的自己的血,慢慢打出了高潮。或许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到哪去;反正还活着,那就去撕咬。
就是这最激烈的时候,她往前走去。她说劳烦让让,借过借过,小心开水,你有口臭。没有谁听见她看见她需要她怨恨她,于是她旁若无人地走到了依然带着淡淡青色的果子面前。她伸手一摘,就把果实取了,然后再藏起来。等她再出现时,就到了我的面前。
她收起隐身的帐篷,露出一具白玉一样的骷髅。人类模样的骷髅。她手上捧着一个玉盒子,笑得不可一世。
那时她还没发现我,或者说对我这般连神通都没有的野兽,视而不见。
可不知怎的,在我眼里,她美如天神。
(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爱吃酸的东西。
那时我们已经离暴躁的霸主们,离那片正在消散的乌云,离我的故乡很远了。因为她是边哼着歌边在海里蹦哒着走的,所以我拼命游得快一点就跟上了她的步子。
她朝着夕阳走啊走,我就一刻不停地游啊游。一直到一块巨大的血珊瑚边上,她终于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哪了,我从没离故乡这么远,远到我已不想回去。她吃完了手中最后一颗瓜子,拍拍手拿出了玉盒。一个极爱吃零食的骷髅,我想。
正如我想的,她要吃下一样零食了。她打开玉盒,拿出青绿色的不再发光的碧朱果,在斗篷上蹭了蹭,然后就往嘴里送。就像在吃街道边五十钱一斤的青果,又或是两三块碎银的年糕。丝毫不管之前为了这果子,多少生命流了多少污血,不管这片海都被闪电打得微微发麻,也不管为了这颗果子流逝了的近千年的时光。
仿佛看到甜食的小孩,馋嘴的猫,这个东西看起来很好吃,那我就要吃。糖葫芦好吃,碧朱果跟糖葫芦一样好吃,所以要像吃糖葫芦一样吃碧朱果。
她咬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啧"了一声,"呀,好酸。"脸上又分明都是享受,"果然还是这将熟未熟的酸爽最带劲。"
她咬得豪迈而干脆,有汁水四溅。那些果汁也不溶于水,就一小颗一小颗金灿灿地在深水里荡着,我就赶紧游来游去,把这些小金子吞进去。每吞一颗,就感觉浑身一阵燥热,这就是暗恋的滋味么?我不晓得。
"跟了这么久累了吧,便宜你个小畜生了,哼"
她嘴里说着,却是直接咬下一小块丢给了我。原来女神早就注意到我了,这一点比这一块碧朱果还要来得让我高兴。我怀着最神圣庄重的心情吃下了这块碧朱果,终于!热得撑不住……膨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世界不一样了,曾经极高耸的珊瑚,现在可以平视了,一直用罩着自己当屋子的"绝缘体"小套套被我撑爆了。我由一只小小的虾姑变成了一只体长达进四米的……虾姑。
"哇,你好丑啊。本来小小只的看不出来,变大了就更丑了。"
我看着自己血红的铠甲,锋利如刀的前肢,感觉还是用威武比较合适吧。不过既然女神说丑,那就丑吧。我对着她吐了吐泡泡。
"你会说话么,丑东西。"
"不会。"我说。
然后我大吃一惊,我会说话了。
"好吧,看来你不仅丑还很蠢。"她扶了下额,摇了摇头,"走了走了,缘分一场,你好自为之。"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自然二话不说地跟上去。
走啊走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道,"我已经没吃的了你还跟着我,是不是喜欢我。"
我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罢,我也走累了。你过来,我到你背上躺会。你就一直朝西游知道不,天亮了再叫我。"
"好的主人。"
"主人?想做牛做马报答我啊。"
我又害羞得说不出话。
"行啊,那我白骨精座下也不能是无名之辈,就赐你法号,皮皮虾!"她一个助跑跳到了我背上,"丑东西,不对,皮皮虾,我们走!"
第二天天亮,她从我宽厚的肩膀醒来,我回头望她,却是痴了。她竟不再是具白骨,变成了极美的一个人儿,套在一件桃红的衣服里。
碧朱果给了她一身血肉,还给了她一件百变的衣服。
"丑东西,我好看么?"她的眼睛明明还闭着,却仿佛能看穿我的心。
我想用所有我会的形容词去形容她,又觉得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最后也只能痴痴地答一声,"好看。"
(写到很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