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链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本纯属虚构,逻辑不自洽之处请谅解-

我的妻子法里来自沙漠中的族群。

说来是件怪事——关于我为何会误入那种地方。我自居为存在的见证者,把自由的概念推向极端,反而显得很生硬。大学毕业后,我不负家人所望,找到一份相当稳定且收入可观的工作,暂时安顿下来。起初,新鲜感支撑着我上掾,我以一种令人惊诧的兴致投入其中,完成得十分出色。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传说中的心流发生于刚起步的澎湃,所谓灵感乍现的过程,不过曼妙无比的享受,我在近似于自我消遣的愉悦中实现生命。

我却是个难以维持某种状态的人。在事业节节高升的当头,我蓦地厌倦了一切。亲友们殷切的翘首使我心烦,日复一日滚轮一般原地徘徊的项目兀然摆在我空荡的身前,由娴熟产生的疲惫开始困扰我。我恨透了无端的重复,哪怕它带给我被尊敬的光荣。于是,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他们之所以震惊,大概是因为不够了解我的脾性,或者说是因为我对自由的妒忌感既明显又隐蔽,太过张扬而成为不受信任的虚浮。

对,我——在他们眼中毫无征兆地——辞掉了那备受倾慕的工作。在亲戚们惊惧的神色里,我竟体会到一种恶毒的快感。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几双浅薄的瞳孔里渗出的忧虑和同情深深刺痛了我,刺开一张体面的膜层;我亲眼看见我的骨血中溢出源源不断的恶意,浓稠得如此醉人,甚至看不出它的实质是一种挑衅。

我想告诉他们,不要拿安享晚年的幌子来审判我,晚年不过是劳动力被侵夺的剩余物,是残渣。一个人有劳动价值的时候才是他有能力真正享受生活的时候。当然,这只不过是辩解催生的理由,并不值得推敲。写那封信时,我仅仅是因为想。但我没说多余的话。

“我会有办法不让自己死掉,”我笑得像个疯子,“这就够了。”然后,我彻底消失在那个城市。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意买了张机票,随意地去到随意的地方,继而开始徒步。人手稀缺的小店里,我干了几个月,因为新奇和好玩。此后我决定去清扫大街。头顶上的绿叶真美,我闭上眼睛,阳光穿透我合上的眼皮,我不太忍心睁开了。气氛很好,能在风里嗅到叶子的脉络。有时候我把粗糙的扫帚立在树边,抵着它小憩,世间巨大的阴影就投下来,光影的翻倒间剪出形形色色行人的切片——我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些奇怪的形状,有几次被当成流氓呵斥。人们的步态不尽相同,我很喜欢深入他们的瞳孔,把爪牙放入阅历中的秘密,轻柔地搅。偶然的轨迹是必然,规律有迹可循,流淌着一种共有的悲哀。这悲哀,我曾在深夜的胸膛里吸吮过它,在少年时代低着头的沉默里呼唤过它,在灵魂脱衣的刹那扑上前撕咬过它。直到后来,就连人我也看烦了。我丢下征询的眼光,再次离开原有的地盘,无缘由地走入一片沙漠。它由繁华自然而然地过渡而成,接通四面八方每一条道路和每一种处境。高楼淡出视野,不变的亘古与荒凉的冷漠感贯穿城市与沙丘的始末,我只感到脚底坚硬的石骨逐渐软化,色调也在一点一点褪成单一的惨白。蓬松和燥热吗?命运的本意绝非如此。某一刻我渴望就这样向着一无所有的广袤一直走下去,片刻不停地走下去,走到双脚麻木、失去知觉,走到感官以为躯体正在停止。我会自此超越静与动的状态,也因此活在所有时间,放弃概念,乃至放弃身为人的资格。这个念头只存在于一个短促的瞬间,它与沙砾揉在一起,并不剩什么实体。我就是在沙砾反射出的令人迷惑又困倦的光线里,遇见了法里,以及她那名叫拉链人的种族。

他们真古怪。我望见他们每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各自的沙坑里。他们的身上——每个部位,每处角落——长着大小各异的拉链。他们的日常生活在于用各种东西填充自己的身体;由于内壁分泌腐蚀性液体,他们不得不始终保持填充的状态。“我们的身体能装下任何东西。”法里告诉我,“比如,把落日放入手臂,把云塞进大腿,拉开心口上的拉链,把所爱之人吻过的空气填入其中。同样,我们也可以彼此残杀,只是那样就要离开我们的坑了。”

“那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我有些困惑。沙坑整整齐齐,一望无际的肉体嵌在里面。比起性欲概念上不必要的羞耻,这更像是一种肃然;身体们同人类文明相割裂,全部的古怪都下意识地被认为正常。“你们待在原地,似乎并没有在填充落日和云,也没有机会填充别的东西。”

“是沙尘暴。”法里躺在沙坑里,拉开腹部的拉链,用干涩的手掌捧起一垄垄黄沙。她重复这个动作,沙子很快被腐蚀殆尽,因此她不得不时刻往里添加新的沙子,保持异常亢奋与警觉的状态;是的,只有沙子;他们都在重复这个动作——向着黑洞洞的肚子不断倾倒,梗着脖子仰望成长天,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头顶的虚空。“这儿时不时会发生沙尘暴,而生存是我们的目标。只有不断汲取真理,我们才能获得重量,才不至于被风沙卷走。你不要被此时的宁静欺骗了。灾难随时可以降临,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地防范这种不可控。”

“沙子是你们的真理?”我问。

“沙子是我们的真理,它保护我们,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意义。”

“可是,落日、层云、心上人的吻……这些难道不是真理吗?”

“它们没有重量。”

我继续追问,但法里看起来很困惑,她抓着沙子往身上撒,愣愣地盯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半晌,她蠕蠕嘴唇,失神地喃喃道:“沙子是真理。是沙子。”她又看了我一眼,神情很怪诞。我不太甘心:“你们就只有这一个目标吗?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灾难的间隙?”

“我们熬一熬,熬一熬。”法里的面色沉了下去,她忧伤地盯着自己的肚子,“我们会熬到胜利渡劫的那一天,一定会的。”

“只为那一天?”我一阵发颤,冰凉的触感从脚底顺着脊柱爬遍全身,“你们体内的沙子在流失,准备是无谓的。”

“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法里摇摇头,“危机就在眼前。更何况,大家都这样。其他事情以后再做,以后会有时间,我们会有以后。”

“以后?”我生出点不明所以的愤慨,“以后会有很多场风暴,总不能在坑里度过余生吧!”

法里沉默不语了。她缩缩身子,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到衣领,我才意识到我的粗暴。我有些歉疚,连忙磕巴着换了语调:“多……多久了?”

“十七年。离以后还有很远吧。”她抿抿嘴唇,低低地回答。

“现在就是曾经的你口中的以后,事情没有任何转机。以后是靠当下拼凑而成的。你真应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话音迸发的同时,我忽然不确定这样于她而言是否合适。我的思绪飘向并不久远却恍若隔世的时日,记忆将它们涤洗,掉下一层感受组成的外皮。我几乎忘了我是从那里逃向沙漠的,法里的委屈带给我一种盲目的遐想。原来自由是排在现状以外的,无论是否故地重游。自由在于逃跑的过程,就算两地的本质并无太大差距。远行的人聊以自慰:总比这里好。逃亡是没有终点的,一旦启程,就失去能称之为家乡的东西了。

“外面……的世界?”

“沙漠之外的世界。那里没有连绵不断的土丘。”

“没有……沙子?”她捧着沙子的手悬停在半空。

“没有真理。”我肯定地点头,坚硬的目光几乎劈开她的身体,这一瞬间我想的只是站在我的角度应对她私密的渴望,并没有真正考虑到世界的本质。然而我这么说了。她的眼睛骤然含满了泪水,闪着可怜但迷人的光。她的面部线条有一种忧伤的柔软,嘴唇的轮廓却是硬朗的,即将迸发出惊人的决断力。“你敢赌一把吗?”我带着友好的笑意,接收到那一点刚劲的信息,把它们转化成奇怪的自信,“在下一场沙尘暴来临之前,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她注视着我,似乎还在等待我开口,但我没再说话,只是同她无言相对。她突然读懂了有关我的一切,脸部抽动了一下,露出我未曾见过的表情。

“带我走。”她这么说,短促、有力,伴随听不出来的叹息,和另外的坚定。她“咻”地一下把腹部的拉链拉至下巴,快速坐起身,转了转手腕。我给她披上外衣,于是我们走了,留下一个狰狞的坑,坑的边缘勾勒出她的形状。她穿过反应微弱的拉链人群,这些人保持着同一个仰慕天空的姿势,却对她的叛逃表示鄙夷。

法里兴奋地见到了大海,见到那些掠过光影的海鸥;见到了氤氲的森林,见到了城镇的惆怅与乡村的迷惘。她把她见到的这一切都装进身体,从各个部位,而不只是盛放真理的肠胃。她对着这个世界拉开她全部的口袋,纷忙的风景如洪水一般泻下,最后奇迹般地保有。她才发现,只有沙子会被腐蚀而流失,非真理的晚风和极光不会,非真理的一切都不会。

身上的拉链在缩小,童真的梦想在愈合,一直到心口上的拉链在最末的时刻淡出视野。她变得完全和我们一样了。我将她称作奇迹。我们流浪的生活抛弃了所有也得到了所有,法里洗去尘沙,皮肤变得滋润光泽。她挽起头发,丰润的面庞健康而饱满,笑起来显得红扑扑的。我的厌世情绪也得到了排解。野营的时候,我们共同探讨了自由职业的可行性,她总有一套来自大漠和荒野的迷人规则,即日就开始筹备善变的经营。法里很喜欢大海,于是我们生活在沿海城市,在海边的教堂成婚。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捏了一下我的手指,苦难在拥吻中被抛却。

可爱的女儿海漠出生后,法里疯狂地打量女儿,细细检查新生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间孔隙,此番反复、多次,终于长舒眉宇。“她身上没有拉链!”法里欣喜地高喊,转过身抱住我,“她身上没有拉链!”松开以后,我发现她眼眶红肿。她凝然不动的兀自站立一阵,似是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紧接着,她后退几步,又退到我的怀中,全身都在颤抖。“真神奇。”她哽咽着,面色泛起一片红晕,“我把世界装进身体,然后她诞生了。她把世界浓缩了。”

海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有着让人喜爱她的天赋,这种特质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加鲜明。她同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放学后喋喋不休地分享自己的见闻。法里有时候会逗她,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人忍俊。小学、初中,又到了高中,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引来许多追求者,她也直言不讳地向我们描述那些笨拙的男孩和女孩,颇为生动,而她本人则带有一股友善的高傲。变化却是悄然的——不过我相信,剧变始终在积累——海漠变得有些陌生,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我的错觉,因为她照常皱起眼角开怀大笑,却叠了一层模糊不清的严肃感。它们紧紧攀在鼓起的笑肌上,成为沉重的附着。

我的疑虑得到了证实。海漠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

我和法里都吓坏了,很难不萌生不好的念头——她顶着这样的状况去上学是会遭到非议的。这很危险,我们担心她受伤。

“海漠。”晚餐结束后,我踌躇地开口,瞥了一眼一旁的法里。法里试图抚摸女儿,被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们都能接受,”法里镇静地说,“你要说实话。”

有一刹那,海漠的眼神没有聚焦。她飘忽不定的瞳孔从一侧移向另一侧,视线最终停在自己隆起的肚子。随即,她撇开刘海,唐突地抬起头,熟练地挤出一抹灿然的笑意。她强装开朗的憔悴面容同小时候盈满星星的笑脸重合在一起,那瞬间,我恍惚了。

海漠毫不羞怯地当着我的面揭起衣衫——泰然自若的神色像极了她的母亲——旋即,时间在沉寂中静止了。法里彻底呆住,微张的嘴唇打着哆嗦,面色惨白至极。我也开始发抖,吞咽唾沫,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咙,我责怪自己忽视太久。

那是一道巨大的拉链,赫然出现。它长长的,从乳房中部一直往下延伸,仿佛一张已合上的血盆大口。铁色的拉链在银光中挣扎得很刺眼。海漠的面孔退到阴影之后,五官出现了潮汐的交叠——也许是我在晕眩。但别的一切真的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下尖锐的拉链宛如墓碑竖在两个世界间。

法里的双颊不自控地爬满恐惧的泪水,她再次嗅到了沙漠的气息,嗅到了被沙尘暴支配的窒息感;而我,我也再次望穿曾经观察过的全人类的共性。

海漠乖巧的席地而卧,摆出和法理在沙坑中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快速凝练地拉开拉链。填充在她身体中的是许许多多被揉皱的颓废的纸团,它们几乎是炸了出来,字迹隐约可辨。是试卷。是一张张接近满分的试卷,优秀程度堪比当年的我。

女儿悲哀地冲着我们笑,神态有几分茫然。她抓沙子似的拾起溢出的试卷,重新填回单薄的身体。那些废纸被塞进腹部,却无法被腐蚀,只能撑起她的皮,不断向外顶撞。

“不如沙子……不如沙子!”法里失控地跌在沙发上。

“熬一熬,再熬一熬。”海漠面无表情地说。她想起了什么,抬着脖子抓住书包,掏出一份新写的作业。然后她又躺倒了。我亲眼见她带着可怖的恨意揉皱这张字迹工整的纸,强硬的把它压进腹里,拉上拉链,额头上沁出痛苦的汗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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