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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老九到死也没有找到那夜的干瘦女人。
1998年7月,魏老九和往常一样在揽客,他的工作枯燥得像是被热浪炙烤的塑料纸,随着空气微微摇晃,吱吱作响。旁边有一座矮山叫做清风岭,也有人叫它“清凉山”。而老九的工作就是招揽赶路的客人坐上他身后的这辆车,同时兼任售票员,他每天会从清风岭到隔壁的安澜县城来回走上六七趟。
老九光着膀子机械地在揽客,不耐烦地回应来往客人各种问询,一手拿着烟,一手上下翻飞,配合着面部喷洒的飞沫,问询人走后,恶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娘的,要坐就坐,人家都6块钱,就你特殊?凭什么4块。”
司机老李探出头来“老九,骂啥了!不想干,你就走,像你这种打工的,咱老板想招几个就找几个!”
“你快闭嘴吧,我本来就不干了,最后一个上午了,新人来了我就走!我干什么养活不了自己?一天天和你受这种鸟罪。”
叫骂继续呼啸着,不大的广场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人,不是从此地路过,便是在这里落活,四周此起彼伏地有人喊着“公道佬(一种棋牌活动)”,“凉粉、面皮、油旋”,“师傅,住不?有大房子了,可干净了”……熙熙攘攘的顶端一座名叫清风观的道观伫立在清风山顶。
烈日炙烤大地,知了不堪重负地嘶吼着,水泥仿佛已经无力拉扯就快要裂开的地面,人心也布满了裂纹,焦躁地吸着烟,男人以此自慰,女人们早早就抱团挤在寸宽的阴凉里。
汗水顺着老九面部沟壑一点点汇聚成小溪,从黝黑的脸庞流下,“这一天能把人热死,李哥,老板不是说新来的人十二点左右来吗?现在都快两点了,咋还没情况?”老九抱怨着点燃了一支烟,顺着车窗递给了老李。
“你急个什么,四十几了光棍一个,除了喝酒还有什么正经事情干呢?估计快来了。”老九迎着烟雾痴痴地笑了,“不是,关键是我多站了两个小时,你说老板会不会多给我挣个几块钱,我好玩几把公道佬,说不定还能赢点”。
“你能赢钱?就算赢了也都拿去喝酒了,还不如让老板给我算了,我替你花。”
“放屁,给你我还不如给巷子里的老娘们儿呢!自己还能舒服一下,给你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老李戏谑地看着老九:“可以呀!咱九哥还有这种本事了?怎么一次没见你去过呢?广场后面的巷子里不就有吗,你去,算我的。”
闻言老九涨红了脸,“快去去去,我玩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他的左手不停在抓弄着衣角,面部的鲜红浮在黝黑之上。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女性来到了车边,老九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安澜,6块。”
“不是,我是过来上班的。”
司机老李从车窗伸出了头,“给我看下张老板给你写的东西。”接着,中年女性上了车。
车子安静地停着,老九有些茫然地站在车边,有一瞬他竟无法适从,仿佛有什么就要失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伸手去抓,或者说是他找不到自己的手,烈日炙烤下,周边一切开始扭曲变形,人群飞快从他面前穿过,甚至他们拖着尾焰,叫卖声此起彼伏,闷热让他呼吸不畅,目光逃避一般向上抬去,清风观大殿闪闪发光,金色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无数热量,在这一瞬间老九觉得“原来闷热都是源于它”。
“老九,老九!发啥愣了!对接好了,你上来把你那身皮(衣服)拿上,工资你找老板去结,叫半天也没反应。”
老九失神落魄地走到售票员的座位,胡乱一把拿起衣服,踉踉跄跄地逃下车,浑然没有发现,腰间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而车子几分钟后离开了他的视野。
2.
这会儿时间大概是两点二十分,广场上的行人少了些,老九漫无目的地顺着广场边缘踱步,拿出一支烟,习惯性地从腰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顺着气管冲进了饱经风霜的肺叶,顺路让被炙烤的心脏有了一丝安宁,突然老九愣住了,急忙伸手摸向腰间,“娘的,这钱咋就没放”,鼓鼓囊囊的腰包里放满了一块两块五块的零钱,加起来大概有八百多元,还有一条上次参加同村小辈婚礼和老板借的一条粗壮的金链子。
“还能怎样,给老板打电话呀,数落大概是免不了了。”老九这样想着,走到马路对面小学附近的小卖部,把几个硬币递给老板,翻出满是汗臭的电话本,翻了半天才打过去。
“喂,张哥,我老九”。
“老九啊,你哥不在,咋了?有啥事你给嫂子说。”
“嫂子,我都不好意思给你开口,说出来真丢人了。”扭捏半天后老九用手掐灭了烟头。
“咋了?你是出什么事了?要用钱就开口。”
“没有,没有,嫂子。就是……就是…”
“你快说呀,大男人咋这么墨迹,有话就说。”
“唉,就,就这事,我不是不干了么,今天人过来交接,我当时不知道想什么着了,交接的时候就忘记把装票钱的包和我哥的项链给人家了”,越说老九的声音越低。
“就这么点儿事?老九你真是亏人了,忘了你给你哥说一声不就行了。等他回来给他送过来,至于这么犹犹豫豫?还以为你咋了,八万,我还有点事,你晚上八九点过来,你哥那会儿在家。”听着电话那头麻将撞击桌面的声响,老九心里的大石头仿佛也轻了一些,一时间只剩下压力减轻后的燥热难耐。
酒精会以落寞为乐,无数空瓶数落着广场上的失落者,他仰着脖子,金黄色的液体和身体融在了一起,一个空瓶立住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被酒精浸湿的苦笑,随着唱腔悠悠在广场飘荡,“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能爬起来爬起来,爬不起来可(又)趴下……”一只手拎着一只布鞋,鞋底有一搭没一搭拍打地面,老九唱着,腰包静静在旁边陪着,上身赤裸着,烟蒂在地上扭曲地看着,广场上人穿梭着,有人笑着,有人哭着。
日光倔强地炙烤着,小树下的阴凉处,人来人往,已是六点前后,老九在树下喝掉了最后一瓶温热的啤酒,他踉跄着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伸手去拿衣服,然而身旁除了烟蒂和空瓶空无一物!
这天下午广场上多了一个焦急寻找并万念俱灰的中年人,他踉踉跄跄,骂骂咧咧,时常会抽自己嘴巴,眼睛赤红,无数次翻找着广场的任何一个角落,直到七点左右警察到来后的一句:“等消息吧。”终于打破了老九全部的幻想,他漫无目的地在广场边缘游荡,而城市另一头的少年捧着腰包,连着做了几天美梦。
3.
闷热往往成就蚊虫的狂欢,他们疯狂地飞舞着,走街串巷旁若无人地呼啸着,或是三两成群,或是一大片聚集在草丛边,嗡嗡声和城市现代化的疾驰交相呼应着,悍不畏死地奔向人们,肆意吸食血液,顺带着将病毒传播,全然不顾某个人的狂喜或悲伤,只是在这个城市里充斥着。
夜幕还有一会儿才能降临,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做着夜与日的交接,有人衣衫褴褛卑躬屈膝;有人西装革履,像是捕猎归巢的喋血猛兽;也有人衣着清凉,举止轻佻,廉价香水和厚重的妆容封印住的面容相辅相成。
广场边缘的小巷子里无数小招待所仿佛扫清了长久的破败,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三三两两无聊地坐在简陋的吧台附近,机械而冷漠。如果有人走过,还没到招待所前就会被叫上一句:“住不”,之后便不会有其他言语。时常有人默不作声站在远处紧张观望,待到目标选定,就低头侧身走进招待所,没有言语,径直往深处走去,不可见的暗示要找哪位,就有女人跟着他走进昏暗的房间,几分钟后那人就会神色庄严,脚步虚浮走出招待所隐在人群里,而女人会冷漠地回到吧台附近,等待下一个低头侧身的人,循环往复。
老九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一片混乱,既有绝望也有几分愤恨,踉跄着走到了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条通往清风观的道路,巷子两侧不停有人在喊“住不”,他不知道是不是叫他,他胡乱地走着,蚊虫包围着他,嗡嗡声让他狼狈不堪,身上还有二百来块钱。闷热让他心烦意乱,在体内横冲直撞的酒精仿佛被点燃,一团火在他体内四处游走,他不停告诉自己“没有钱还给张哥,加上工资也还差四百多块钱”。走着走着近来发生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慢慢地他把一生都看得真切,也许自己这个从头至尾的失败者要在今晚走上绝路。
“结草衔花遍地愁 ,龙争虎斗几时休 ,抬头吴越楚 ,再看梁唐晋汉周 ……”,路边收音机传来了这几句定场诗,他扭头看了看,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躺在摇椅上,怀里放着收音机,面前摆一个小桌子,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包药物,大多数包装上印着精壮的外国男性和野性的金发女郎。看了一眼,老九心里明白老头儿是卖药的,想想自己做了一辈子光棍,这些药也许这辈子都用不到,这时老头儿低声喃喃:“难难难,道德悬,不对知音不可谈。”说罢大笑着拿起茶壶,直接把茶水灌进了嘴里。
离开老头时,太阳已经斜挂在了山顶,路边商户也都开了灯,粉色和红色铺满了面前崎岖的小路,无数人在他身边走过,还有无数声音响起“住不,住不!”声音的源头,无数打扮妖艳的女性挥舞着手绢,站在门口搔首弄姿,粉红色的光芒融化了她们的肉体,迷幻地扭动着,老九身体里响起了阵阵低语“进去吧,进去吧,你太累了,放弃吧。”
老九仿佛在这一刻失了智,眼神笔直,找不到焦点,踉踉跄跄向粉红色走去,也许是因为酒精,他的身体仿佛着了火,血液疯狂地涌向身体的某个部位,嘴里低声重复着:“算了吧……”身体的火热被一种陌生的温热包裹,耳边满是蚊虫嘈杂的声响,因为撞击,两具肉体腹部泛起了波纹,面前肥胖的中年女性只是机械地应付着,她面无表情,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九,嘴里时不时会发出几句虚假的呻吟,身下床单扭结在一起,刺鼻的汗味和更加刺鼻的香水味糅杂在一起,床铺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老九表情扭曲,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燃不尽的烈火,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停从头顶渗出,这一刻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欢愉,只是有一膀子蛮力想要消耗殆尽,灯光照耀下的两个人短暂地连在了一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概有三分钟,随着一声低吼,老九走出了招待所,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也不是很明白这一刻他有了什么改变,只是有一腔子热血和身体里的火急需冷却,跌跌撞撞在巷子里游走,耳边仍然是无数“住不?住不!”的呼喊,他再一次听到了收音机声响,“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舌尖。”熟悉的大笑声再次响起,依然是花花绿绿的药包,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一样,老九楞在了那里,随后抓起一袋药,扔下二十块钱,飞快地逃离了老头儿,身后还传来:“难难难,道德玄,哈哈哈哈哈哈”老九一边在逃,一遍将药粉胡乱地倒进了嘴里。
太阳已经落山,残存的阳光倔强地将天边染红,老九身体里的火又被点燃了,而且火势熊熊,口干舌燥,胡乱地在巷子里乱撞,一阵大风吹过,瓢泼的大雨一瞬间便降临大地,还火热的地面遇上雨水,瞬间起了大雾,黑暗也接踵而至,在雾里只能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光晕。
老九在雾里穿行,顺着粉红色的光芒走进了一家招待所,面前一个干瘦的女人看着他吃了一惊,摸不清来者的来意,湿漉漉的来者眼里泛着火光,眼底则是一片死寂,沾满雨水的大手牵着干瘦女人往深处走去,仍然是昏暗的房间,仍然是机械的碰撞,只是眼神略有不同,干瘦女人眼底始终泛着慈悲,而这慈悲深深地刺伤了老九,他只想用蛮力将慈悲掐死,更加卖力地去冲刺,眼睛赤红。女人感受到了他的不同,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中年人,低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
突然中年人顿住了,他的眼泪疯狂地涌出,火热被熄灭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委屈,他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头深深埋在了女人的肩头,肉体相连的两人,没有了任何动作,只是紧紧地相拥着。腹部依然火热,老九进退两难,这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女人仿佛看懂了这一切,温柔的让老九平躺在床铺上,进而跨坐在他的身体上,这时她的眼里已没有慈悲,只有欲望和一丝疲惫,瓢泼大雨依然下着,雨水重重地拍打地面,地面啪啪作响,浓雾悄然散去,老九痴痴地仰视着女人,她的额头上渗出来一层薄薄的汗液。一声惊雷闪过,四周仿佛回归了死寂,老九和女人一起走出房间,他眼里的死寂少了一些,火热褪去了,女人走在他身后,拿出笔偷偷在写些什么,随后将一个纸团状的东西塞到了老九的裤兜,老九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女人,女人只是笑着说:“半个小时后再打开看。”付了钱,老九走出招待所,招待所隐身在了黑暗里,老九边走边回头看了几眼,只是每一次都不能看得真切,仿佛有一层薄雾在隔绝他的视线,巷子里没有了行人,路过老头儿卖药的地方,也没有了老头儿,只剩一把躺椅立在原处。
老九此刻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想临走前上清风观去卜上一卦。
顶着雨,爬着台阶不一会儿就到了清风观门前,看门的大爷斜眼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面前小箱子“入观门票2元”,老九走进老君殿,手捧着签筒,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一声惊雷闪过,一支竹签应声落在地上“三十二签 中下”,取了签纸,上面写着“一宽一紧事忧焦,害鸟飞来岂肯饶,莫怪神明今说破,后来还是有蹊跷。”老九将签纸叠好,放在裤兜,一个纸团掉了出来,抻平后,赫然是一张百元大钞,上面写着几个秀气的小字,“也许你现在有很多难处,也许你过得很难,不要放弃,一切都会过去的。”
愣神在了老君殿,一道闪电将老君面容照亮,慈祥而又威严,跪在神像前,老九泪水不住地往下流,身体颤抖着,只是哭泣。
魏老九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干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