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薄情馆中,烟雨廊桥上噼噼啪啪连声作响,偌大片地板,竟然连一片站脚之地也找不到,白衣的少年莫问仇此刻倚靠在廊柱内侧,低头沉思着什么,
兰陵龙钰疾奔而来,来见莫问仇,看到这里只他一人,便不行礼,凑上前小声对他说着什么,莫问仇面露惊讶之色,而后他抱着手臂,轻轻摸着自己的鼻子,来回轻轻踱着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紧迫起来:“陇玉,快!跟我走!”
陇玉点头,紧跟在他身后,一白一青两个人影,跃上廊桥顶,随后朝着薄情馆外急速而去。
薄情馆南部,远去一百里有一片密林,名为红叶山,林中满满皆是枫树,此刻下着大雨,又是初春,旧的枫叶已经落了,新的还未发芽,所以亦一片萧瑟之景。密林再往南去二百里,是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名为豹子丘,说是许久以前有一只体型十分庞大的豹子在此肆掠,后来被一名武功高强之人灭杀。豹子丘每隔一段地域,就会有一个小茅草做的小亭子,每个相聚十里之远,这是为了给开春之后耕种的人们一个休憩的地方,由南及北,一共有三十三亭,就是这里有名的南陵三十三亭了。
此刻距离红叶山最近的第三十三个亭子中,一个绿色的人影伫立其中,时不时朝着红叶山方向看去,虽然夜已经深了,雷声阵阵,大雨依然不见收势,他依然守在此处。
“约好的时辰快要到了……”男子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心,“为何迷迭还不来呢。”
“莫非路上耽搁了?”元莫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可以抑制碧落黄泉刃毒性的药瓶“再等等吧。”
他再次朝着密林方向看去,密林下落叶层层叠叠,自秋后枫红至枫落,早就积累了厚厚的一层,底层的叶子腐烂了,上层的却是完好,腐烂的叶子做了花肥,滋养着春天里即将抽枝发芽的新枫树,生命就是如此,一代交替一代,一代滋养一代,生生不息。
密林中,迷迭拖着伤重之身朝着南陵三十三亭的方向急急而奔,他的伤口随意包扎了一下,此刻还时时沁出鲜红来,风雪苍的剑伤寒性极重,加上自身寒性也重,雨又下得这么大,浑身酸痛无比,他担心着下一次刀毒发作,心想一定要快点去找元莫,每隔三个月,都是靠着他做的药,才能勉强压制住碧落黄泉刃的毒性,减轻自身的痛楚,如今,刀毒异常的反复发作,每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不快点拿到药,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拖命而行的光景,迷迭内心反而很想笑,笑自己落魄至此,当初知道碧落黄泉刃有毒性的时候,就应该早日放弃丢了它,但是,离开了那把刀,他却怎样也提不起斗志,武功更是无法精进,笑自己极端的个性,为了燕槐心去杀人,但是自己分明很享受得手那一刻,敌人倒在自己脚下的快意,所以,他丢不了刀,停不下来用它,愈陷愈深……到最后,他都分不清,到底是为了燕槐心,还是为了自己。
忽然,他右胸的伤口寒性发作,一阵酸麻,而后嗓子中一阵腥甜,呕出一口黑血。
还未等他喘息,左胸的心口刀毒忽然发作,点的无痛穴已经不管用了,此刻痛觉仿佛冲开穴道反噬其身,瞬间疼痛加大了数倍,
“啊————”迷迭倒了下去,左手死死的抓住胸口,浑身不住的颤抖,
“不!我不能倒在这里!”迷迭死死的咬紧牙关,意志力支撑着他战栗的站起身,“我要……去见——”
突然远处一声破风之啸,一根白羽箭快如闪电,下一刻便贯穿了迷迭的左胸心脏。
那箭来的地方,一颗枫树的枝干上,轻轻巧巧站着一个蓝色的人影,一身文雅的装扮,破有江南文人之风,此刻正拿着一把白色的弓箭,脸上挂着十分有涵养的笑容,正是无忧城的三城主——苏怜卿。
“呃啊————!”时间仿佛凝固了,迷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而苏怜卿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即刻一招:
“上——!”
密林中隐藏的杀手早已等待了许久,而此刻正是收网的时机,一声令下,他们如狼群一般急速窜出,刀光剑影向迷迭迅速进逼。
苏怜卿大笑:“迷迭,燕槐心得力的臂膀,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苏怜卿!——”一声清脆的高喝,一个白色的人影持剑以极快的速度袭来,苏怜卿一惊,即刻闪身避过,心下大骇,如果不是那人影一声高喊,恐怕自己此刻已经是人头落地,那人影一招落空,脚下轻点,稳稳落在另一颗松树的枝桠上,即刻旋身回剑,再出一招,朝着苏怜卿袭来,这一次,他看清了来人。
“莫问仇!”他惊讶不已,没想到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居然能猜准他的行踪,还敢出剑与他为敌,苏怜卿冷哼一声,脚下一点,轻轻跃开,再避过莫问仇一剑,而后回身搭上弓箭,瞄准莫问仇,一箭放出去,以苏怜卿的功力,莫问仇必然没命。
可是奇迹却发生了,箭明明射中了人影,掉落下去,但是却看不到一丝血迹,而下一刻,脖颈边忽感剑风,本能下他迅速闪开了,但是自己的脖颈边的发丝却被削去了几缕,苏怜卿心下大骇,再看时,莫问仇却早已近在他身旁,亦不给他喘息之机,连连出招,苏怜卿持弓不擅近战,只得被动的闪躲着,
“怎么可能避过我一箭”苏怜卿不敢相信,再仔细看时,原来莫问仇一向穿着白色的长披,刚才飞过去的,只不过是白色的披风而已,因为莫问仇只有十岁,少年身形小,故他没有察觉。
苏怜卿心生恐惧,想到这少年小小年纪有如此智慧,恐怕长大以后会是劲敌,他心下一横,循着机会跃开,转身再搭上一箭,拉开弓,瞄准莫问仇,而此刻莫问仇忽然甩了剑,高喊:“住手!”
苏怜卿一愣,箭在弦上怎能停下,但一向多疑的他此刻犹豫了,而后终究是停住了动作,放下了弓箭,两人一人踩在一颗枫树顶端的枝桠上,距离不远,相对而峙。
枫林中,兰陵陇玉手持一对弯刀,挡在迷迭身后,杀手们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人来救,看他只身前来不敢妄动,于是停下,缓缓前行。
五个人,兰陵龙钰数了一下,心想着如何对付他们,五个人中左边一个人的脚步不够沉,也许可以从他开始,那五个杀手训练有素,迅速作出分工,二个人对付这个青衣的男子,三个人直取中箭的迷迭。
默契的点头之后,五个人同时出动,龙钰一一身挡五人的气魄,大喝一声,连连出招,身形似风,周旋在五个人中间,那三个人本意只想取迷迭,但是遭龙钰进招拖住,居然形成了一个僵局。
这一盏茶的机会让迷迭得到了喘息,挺过了刀毒的发作,他忽然怒了,迅速封住自己心口的几个大穴,而后握住碧落黄泉刃,运出功力,黑蛇蜿蜒转动,钻入他的掌心,激发他身体的潜能,刀刃如在火焰中萃过一般变得通红,他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赤色,那五个人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功体,一时被震慑住,不敢上前,龙钰反应迅速,只取靠自己最近的人,两刀刀影划过那人的身体,那人命丧当场。剩下四个人呆住了,一刻犹豫就让一个同伴毙命,于是四个人收敛心神,二人对陇玉,二人取迷迭,朝着他们袭来。
迷迭胸口依然带着那支箭,以可怕的速度持刀纵身而上,身形拖出一道道幻影,游走在四个人之间,四个人纵然是高手,也不敌如此可怕的迷迭,当身形停住之时,四个人人头应声落地。
不远处枫树顶端的苏怜卿发现了变故,心想不好,速退,于是狠狠的望了一眼白衣的少年,飞身离去。
莫问仇冷哼一声,纵身跃下,赶紧上前去查看迷迭的伤势。
自己终究还是来得慢了一步,莫问仇心想。
刚才迷迭是靠着一口怒气撑着身心,此刻杀手悉数伏诛,身上的一股劲散了下来,身子竟如薄纸一般随风倒落下去。
“迷迭!”还没有等龙钰转身扶住他,一个绿色的身影以完全看不到的速度突然出现在迷迭身边,一把搂住他,
莫问仇赶到,正看到这一幕,心下一凛,这根本不是一般人的速度,龙钰此刻也愣住了,莫问仇略一思考,对龙钰说:“龙钰,你去他们来的方向守住,有什么动静立刻放烟火通知我”
“是,少公子。”龙钰得令,身形一旋,两把弯刀迅速收在腰中,而后纵身远去。
莫问仇缓缓走上前,他看清了那绿色的人影,那人一头深绿色的头发,一身样式奇特的蓝色高领衣衫,布料绣有暗纹,分明是白云沧海腾龙图,眉眼深邃如墨,脸如白冰不似活人,唇却似桃花般粉红,虽然此刻大雨已停了,但是此人头发上、身上甚至连鞋子上却没有沾染一滴的雨水,莫问仇惊叹之余心下便十分留意。
那男子扶着迷迭缓缓躺下来,倚靠在一棵老枫树的树根部,错综盘踞的根支撑着迷迭的上身悬空躺着,让箭不至于顶住迷迭的身体,安放好他之后,男子便迅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送入迷迭嘴里,然后轻捏一下他的喉咙,让他被动的咽了下去。
迷迭胸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经过雨水的冲刷,依然殷红一片,他脸色苍白,平日里嫣红的唇此刻亦褪去了色彩,虚弱的半闭着,好一会,他才勉力睁开双眼,雨虽然停了,但风还在吹,雨后的天气异常的冷,迷迭此刻冷得感觉几乎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好冷……”说出口的这两个字模糊不清,男子低下头靠近他:“什么?你想说什么?”
迷迭半垂着眼,这才分辨出眼前的男子,元莫,他的好友,正是他想要去见的人,迷迭嘴角泛出一抹十分勉力的笑,艰难开口道:
“王爷……终于……见到你了。”
一旁的莫问仇和陇玉暗惊了一下,王爷?莫问仇想到男子身上的布料花纹,历来只有帝王才能使用,但是,堂堂的王爷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看见这个笑容,元莫心中悲凉,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要多说了……好好休息一会,药效马上就会发挥,一切……都会好起来。”
笑意让迷迭眼睛弯起,看着故友的样子,他不想停下
“……劳你费心……为我做药,还不远万里……送来,恩情……此生难忘……”
“迷迭!别再说了”
元莫轻声呵斥他,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用自己的衣衫去抹掉迷迭脸上的雨水与血水,雨血触碰到元莫的衣衫,忽然好像有了魔力一般四溢而去,再看时衣衫完好如新。
莫问仇见了,心下连连称奇,忽然见迷迭眼光飘向他,莫问仇知他是要对自己说什么,走上前,半蹲在他身边。元莫抬眼看了看白衣的少年,而后垂下眸子不看他,莫问仇亦看了元莫一眼,一言不发。
迷迭喘息了好一回,才能再开口:
“这位是,薄情馆……大馆主……的徒弟,莫问仇公子……吧”
莫问仇抱拳行礼:“不敢,请称呼在下莫问仇吧”、
迷迭亦勉力微笑:“小小……年纪,聪慧过人,燕……大馆主……一提到你……就……”,他接不上气,只得停下,元莫按住他,轻轻抚了他的喉咙几下,迷迭喘息了许久,复才开口:“迷迭,在这里……感谢公子出手相救……”他欲抬手行礼,怎料怎样也使不上劲,元莫制止了他。
忽然,迷迭反常的挺起身子,一阵剧烈的咳嗽,越来越激烈,忽的一口心血呕出,竟然是紫红色的。
元莫大惊,“怎会如此??”赶紧运自身功力为他护住心脉,
莫问仇亦不解,赶紧摸了一下迷迭的脉门,“他中毒了”
元莫回答:“他身中刀毒已有十数年了……”一句话未讲完,迷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来得更猛,时间更长,紫色的血迹染得地上斑驳,元莫心下一凛,察觉有异,然后立刻给他把脉,而后震惊无比:
“怎么可能!!出现了另一种毒!!”
迷迭又是一阵猛咳,而后挺直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断气,然后倒了下去,浑身颤动不已,
元莫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楞在原地,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药有问题么?可是一直吃了十几年,也未见任何异样。
莫问仇见元莫失神,立刻扶住迷迭,为他运功护心脉,转瞬之间,形势急转直下,迷迭此刻气若游丝,好似随时可以魂飞魄散一般。
迷迭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朝元莫伸出手:“王爷……”
王爷?莫问仇愈发奇怪了。
元莫回过神,这才发觉迷迭已经奄奄一息,他心中一痛,赶紧握住迷迭的手,
“迷迭……!”元莫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他伸出手,并指按在迷迭的眉心,深邃的瞳孔忽然变成翠绿色,深绿的头发无风自动,他在动用自身神力,为迷迭续命。莫问仇从未见过如此异能之力,亦是一惊。
迷迭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脸色变得润红了,唇亦殷红起来,他微笑着,好似春日里盛开的花朵。
“王爷……你不用忙了,碧落黄泉刃的毒性已经深入我的骨髓,纵然王爷万般神通,也是无力回天,既然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现在这个结果,反而更好……”
元莫见他如此淡然,亦知他说的没错,那种毒,时间越久,人越是痛苦,总有一天……于是冷静下来,停下动作。
“迷迭……莫要轻言放弃”元莫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出言安慰他。
迷迭忽然看向他的刀,刀就掉落在他手边,如今,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握住他了,莫问仇想要去捡起来,元莫赶紧制止,莫问仇领会其意,此刀有毒,一般人碰不得,元莫把它拿了起来,立在迷迭面前,迷迭看到了陪伴了自己半生的刀,心中万般思绪,缓缓开口:
“这把刀是不祥之物,但毕竟陪伴了大半生,我亦不忍心毁去,我想,这世上只有王爷你一人,可以替我保管它。”
元莫看了看碧落黄泉刃,那把刀依然是妖冶无比的模样,点了点头:“我可以替你暂时保管它。”
“不,不要暂时”迷迭忽然激动起来,“千万……不要再让它出现在世人面前,尤其……尤其是我的徒弟九如……一定不能让他拿到这把刀。”
元莫按住他:“你放心,我会把它放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迷迭平静下来,喘息了一阵,声音渐渐微弱,他握住元莫的手,元莫见他好似魂飞之相,心恸不已,迷迭勉力微笑着:
“那就好……好友,其实我要感谢你,帮我解脱……”
元莫又是一阵心痛:“不!你不会死的,不要胡说……”
黑夜即将过去,天将亮了,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夜里,迷迭缓缓诉说着:
“与他纠缠了十数年,亦被碧落黄泉刃的毒折磨了十数年,有的时候我都分不清,心毒与刀毒,哪一个让我更痛苦……”
元莫自知他指得是燕槐心,莫问仇虽不甚明白,但也猜到是指自己的师父。
迷迭双眼迷离起来,望向头顶上如浓墨般的天际,雨后的夜,无星亦无月,迷迭无奈轻声笑,连死的时候,风月也是如此寂寥无边么?
“可是,当反复回想当初遇到他,以及得到这把刀的情景,我问自己,如果能有机会让一切重来,我会怎样选择……”
迷迭半垂着眼,停了一下,
“但是,无论思考多少次,答案都是如当初一样,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元莫心如刀割,迷迭久久凝视着好友,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天亮了,金色朝霞铺满大地,迷迭渐渐阖上的眼忽然睁开了,他看见了一身金色衣衫的燕槐心,他正朝着自己走来,微笑的看着自己,燕槐心开口轻声吟,那是迷迭心底最温柔、最依恋的声音:
“久忆相思久不知,
而今却道莫相失,
交柯错叶皆红豆,
为尔消瘦落蕊时。”
这是他为自己写的诗,字里行间皆是相思之意,迷迭笑了,笑得很甜,
“槐心,来生再见……”
“迷迭?
迷迭?
不要睡!……”
元莫呼喊的声音渐渐消逝,天已大亮,斯人已逝。王爷紧紧拥抱着逝去之人,久久不能自已。
莫问仇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杆竹笛,轻轻吹奏起来,为逝者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