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在大唐天宝十四年。
这一年,盛世变颓唐。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乱未起时,我在长安。
那一年的长安之于我,是一场惊惶破碎的梦。
河北的消息来得并不慢,朝堂却众说纷纭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旬日,叛军全取河北,至次月,陷东京。
知道东京陷落时,我正在西市酒肆中。
胡姬托着酒盘正在酒桌之间来回盘旋,神色紧张的市卒走进来朝掌柜的招了招手,低声说了几句,而后掌柜的便上高台四面拱了拱手。
“坊门将闭,若是有客自外坊来,请速回本坊,莫误了事情。”
酒肆内一片寂然。
流言早已四起,如此非常之期,如此非常之事,众人心内无不了然。
天色虽早,日已惶惶,我也只能随人离开酒肆,慢步朝坊门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飞马已是一日数报,每当那惶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匆匆远去,坊内都是一阵骚动。
外郭城门早已关闭,我被困在这座围城之中,等待着未知降临。
但,幸好有酒。
有人曾说过,“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这世上有酒,我便爱这壶内乾坤。
临走前跟掌柜的沽了两壶酒,一路走时一路饮,到家时,已空了一壶。
跌跌撞撞地倒上了床,引颈就睡。
在梦里,我似乎看见自己梦见了浮生。
那些哭着笑着舞着跳着的过往,那些未名的无形的混沌的踌躇的后事,我看见自己看着那高台之上,神色平淡,如同一个陌生人。
曾经也有人跟我说过他的梦。
他说他曾梦到过仙人,仙人领他游览仙居,他在那烟波缭绕处兜兜转转,仙乐不绝于耳,脚下小径似无绝处,正欲一睹仙居全景之时,却恍然梦醒。
后来他为此写了首诗,把梦中的心境写入了现实。
夜难寐。
酒醒之后,是漫漫长夜无可打发的空虚。
我起身开了窗,天空浓云密布,却隐隐透着光。
腊月的风如刀,却正好吹散满室的酒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此情此景下的长安城寂静无声。
我记得另一个像这样寂静的长夜,在亿万年星空的映照下,狂啸的风吹干了泪和血,我看着自己跪在悬崖边,汹涌的潮水似乎吞没了一切。
围城里的日子渐渐变得颓然。
巡街的吏卒虽有增多,宵禁的时间也悄然变长,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战乱气象。飞马仍是一如数报,官员们却并无甚慌张神色,满城缁衣紫袍来往如常,混若这场已席卷河北的叛乱只是场闹剧。
可到了年中,城内的气氛陡然生变。
六月初,潼关失陷,二十万大军毁于一旦,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我早已收拾好行囊,城破在即,重复了千百年的剧本也会再次上演,御前三军自缚,皇帝或自戕或率百官出降,届时便是我逃离长安的时机。
至于为什么不留下来,天下未定,新朝初立,这种时候避世自保方是正道。
接下来的日子沉闷压抑,每天都有不同的传言流传,前一刻说朝廷大军已克复河北,叛军不攻自乱,后一刻却又哀嚎着叛军已从潼关西进,距长安不过十里,城内一日数惊,城门却依然紧闭,甚至有传言说百官中已有人叛逃出城。
我耐心地等待着城破的日子到来,转眼已是七月,天气渐渐凉爽,正是上路的好时候。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离开长安的日子比想象中来的要早得多,远在叛军抵达长安城下之前。
甲午日,用现在时间算,是七月十二日,城内一切正常。新任京兆尹带着巡城兵卒穿行如梭,多样流言肆意如水,天空一如往常般晴朗,我打了酒,靠着栅栏走在回家的路上。
自潼关破后,来往的飞马便消失了,往日摩肩接踵的朱雀大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西市的酒肆已经关闭了,我不得不跑到隔壁的里坊去打酒,张老丈的家酿酒喝起来虽没有葡萄美酒那般爽滑怡口,却胜在味道醇厚,回味无穷。
打酒的时候,张老丈神神秘秘地看着坊门外,“圣人要亲征平叛,我看是要降了,郎君怎么看?”
我只是笑笑,没理他,天子要平叛虽是个笑话,却不至于明明要投降还出个平叛的旨意。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路上兵卒来往不断,我只能尽可能地躲避,倒是绕了不少远路。
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刚挂上树梢,我刚刚醒了酒,头疼得要命,却听见外面闹哄哄地。
我以为是叛军打进了城,摇摇晃晃地披了衣服走出家门,坊内空无一人,闹哄哄的声响却越来越大,我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有些异样,我没有在意,只是趔趄着朝坊门走过去,想知道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扶着栅栏走到朱雀大街上,朝城门方向望去,没有看到如林的叛军。
转过身,却看见了一片火海。
宫城附近已经被大火吞没了,许多王公府邸已是一片废墟,很多人怀中抱着不知从谁家抢出来的东西蒙头狂奔,有几队兵卒在灭火,被浇湿的泥土混合着燃烧着的木头,空气中弥漫着繁华落尽的味道。
我闭眼站了一会儿,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长安已经乱了,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离开家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行囊是早就整理好的,我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两个小包裹,我带上了全部行囊,留着家门没锁,信步去取之前预定好的马匹。
大火引起的恐慌已经扩散到了全城,到处都可以见到慌张乱跑的人,我虽背着两个包裹,却并不起眼,到也没什么人来找我的麻烦,只是如此兵荒马乱,预定好的马匹是否还会等着我,想来不太好说了。
此时人人都抢红了眼,已经有些人冲入民家肆意掠夺,各坊内已是叫骂声夹杂着哭喊声,疯狂像是瘟疫,我只能尽量避开人群,可是走到长寿坊的时候,还是被阻住了。
那个男子手里已经拎着一包裹财宝,另一只手握着把刀,刀上滴着血。
他正从一家院子内窜出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扭曲着面孔,他的发髻已经有些散乱了,想是在跟主人打斗时弄到了。
很奇怪的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能轻松地记起他的面容,却想不起我是如何把他打倒的。
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记忆在这一刻似乎是恍了神,下一刻再回忆起,已是我听到那院子里模模糊糊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