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一位朋友的文字，谈到她对绿色的执着，长年累月，在不知不觉中对儿子潜移默化地熏染，让儿子也爱上了绿色，一家子买的东西都是绿色的。她说，教育都是在悄悄地进行，无所察觉，却效果显著。父母的言行，如同生命的滚滚河流，携卷着孩子们一路向前，在孩子的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
我接待咨询的家长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孩子不爱看书怎么办？其实，往往提出这样问题的家长自己也不爱看书，典型属于头脑认为“应该怎样”，实际执行另外一个行为准则的人。他们往往把“应该”的那一部分交给孩子，留给自己的却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年我带班，班里的余同学成绩差，爱骂人，爱动手。后来发现他特别能干，做卫生一流，于是就给他封了清洁委员，统管班级卫生，还检查每个人的仪容仪表，那段时间，余同学的作业从来没有拉下过，我也以为激励有效果。但是没过多久又他开始故技重演，不交作业或者直接告诉我，作业被他爸爸撕了……
我对余同学解释不置可否，什么样的家长会天天撕孩子的作业？说实话，我对余同学的家长很好奇，只在电话里联系过，却从来没见过，小小年纪的余同学，不过刚上学两年就每天胸前挂把钥匙，自己上下学。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独立”的孩子其实是比较罕见的。于是就想去余同学家里家访，具体了解一下情况。
家访头一天，我提前跟余爸爸约了时间，到了放学的时候就跟着余同学去家访了。
余同学的家就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但是七拐八弯，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到了余同学的家。他在前面带路，一路走来，没有多说啥，言语极短，一问一答，甚至我问了他，他也沉默不语，似乎他很紧张，我还打趣说不会告他的状，让他放心。他一如既往地少语。
到了余同学家门口，门锁着。他拿钥匙开门，也没请我进去，坦白地说，我也不太想进那个低矮阴暗的屋子里去，里面散发着一股味道，让人有些抵触。
余同学让我等等，他说他知道他爸爸在哪里，就在旁边。我好奇地问：他就在附近上班吗？余同学沉吟了片刻，低声说，他在打牌。我一愣，余同学已跑开，我只好原地等着。
不一会儿功夫，余同学就带着他爸爸来到我面前。这是个个子小小，微胖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微秃的头发。见到我立即堆起满脸的笑：您就是李老师吧？里面请，里面请。说完突然回头就朝余同学踢了一腿，然后狂吼道：不是跟你说了要你早点跟老子说，早点跟老子说的吗？害得李老师在这里等我们！
那一刻我吓了一跳，看见余同学咧了一下嘴，就闪到一边，一声不吭。进了屋，家里的东西四处散乱放着，余爸爸自觉有些看不过去，回转身就是一巴掌打到余同学的脑袋上，老子叫你收拾屋里的咧！接着余爸爸又追过去踢了一腿一一去买点水来！人来了也不会招呼！
我连忙拦着，讲实话，真的很心疼余同学，也开始后悔要来做这次家访。我啥都没说，就这一会儿功夫余同学已经挨了一巴掌，还被踢了两腿。
怕余同学继续挨打，我赶紧拉开话题，表面此次来就是因为余同学最近进步很大，一直没有见到家长，特地想过来表扬一下他的。余爸爸听了，竟有些不相信，又有些得意，立马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那是，最近我抓他的学习抓得紧，字写得不好我就跟他撕掉让他重写！他还敢不好好学？转头又冲余同学吼道：叫你去买水的呢？！顺手递了十块钱，还想再打一巴掌的时候，被余同学躲开跑走了。
原来如此，原来余同学的作业未完成是这样的原因啊……看着余爸爸得意的样子，我心里真的是酸酸的。我跟余爸爸说，不要随便撕孩子的作业，孩子成长还是需要鼓励的，咱们总得让他留下成长的印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进步才是。余爸爸当场就表示否定，那怎么行？老子不管他，那他还不上了天？儿子伢就是要磨练他！
看余爸爸这样，我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夸起余同学，说他做事认真，卫生做得极干净，班里同学评选他当了班干部。 一听说他儿子当了班干部，余爸爸眼前一亮，什么班干部？我回答是卫生委员。余爸爸立即现出一幅不屑的样子——就是个做卫生的呀？这是个屁干部！老子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也就是你看他会做清洁吧？那还是我平时训练的，让他天天在家做饭，这个孩子，是你要锻炼他他才会成长的！儿子伢就是要磨练他，这才能有出息！
我真的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没想到一位父亲会这样贬低自己的孩子到这种地步。同时看着余爸爸那自诩得意的“磨练孩子”的教育观念，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一会儿功夫，余同学就回来了，他是一路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地把水递给我就闪到一边，然后就见余爸爸好像一见余同学就跟按了开关一样，朝着余同学上去就又是一腿一一站这里干嘛？还不跟老子做饭去！
余同学不过才三年级的孩子，会做饭吗？余爸爸转头就告诉我，老子在训练他，他饭做得可以的！余同学挨了一腿，仍然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只是听着他爸爸大声跟我讲话，抬头看了一眼我，看我的反应。看得出，这孩子不想离开，想陪在我身边。可余爸爸看他不动，上去又一腿，余同学硬挺着挨了一腿，仍然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我本能的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无法再继续待下去，在我有生以来的教育生涯中，余爸爸真的是令我印象深刻，也令年轻时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什么方法去劝说和应对。甚至，不知道怎么相处。我赶紧拦住余爸爸，说家里人等我吃饭，我来就是想来告诉余爸爸孩子进步很大，希望多鼓励他，今天的家访就到这里了。
话音刚落，余爸爸的声音和余同学的声音同时响起。余爸爸过来要拦住我，大声说让我吃了饭再走。余同学迅速拉了我的手，往外一拖一一我送你。转眼我就被他拉到了门外。
余同学没有多说，继续拉我走，余爸爸则在身后喊，李老师，不在这里吃饭了？我回头回应一声，就看见旁边有人围向余爸爸，然后吆喝着继续打麻将去。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往外走，身后还能听见余爸爸得意地跟其他人讲，老师是专门来表扬我儿子的，说他最近进步很大！
走得远了，余同学松了我的手，又跟我保持一段距离，走在我前面带路。我问他，你爸爸天天打你吗？余同学说，看心情，赢了打得少，输了打得多。我心里一抽，问，那你妈妈呢？余同学停了一下步子，又接着边走边说，被我爸爸打跑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看着前面他瘦瘦小小，又显得成熟沉默的身影，我百感交集……
说话间就到了巷子外面，余同学说他要回去做饭了，跟我说了声就转身消失在了巷子里。我看着他离去，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停了脚步呆呆站住了。可一会儿，余同学又从巷子里钻了出来，问我，你怎么还不走？你走吧！我问他，你爸还会打你吗？他只淡定说了句，不知道，接着又催我离开……
在后来的日子里，常见他有伤，自家访后，我没再说过他作业一次，也没有跟其同学提关于他的事。最开始我会带很多好吃的给他，他都不要，偶尔拿一颗糖，一块饼干，算是给我面子。他一直以一种疏离的态度跟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他对我表达出来的关心和善意，能收到，但是不愿意太近。
一开始我一直想不通，后来明白了，这样一直被伤着的孩子，其实挺怕被人太好的对待，因为怕自己的心重新热乎了，又会被伤或者又被寒心。距离，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只教了他一年，被学校换到别的年级，常常会在路上，操场或者食堂看见他，他都是远远地看着，看见我看到他了，就跑了。
一次听他后来的班主任告他的状，说他满嘴脏话，随便打人和打架。我只把我曾家访的情况告诉了她，便都无话。
再后来，他小学没毕业就跟爸爸搬家走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二十年过去了，余同学的背影一直留在我心里，他带给我的体验，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生命的无奈。生命种种，有很多是我们无法选择的。种子种在肥沃的土壤里，是运气好；倘若一出生就掉在了污水里，那该花多大的力气才可能获得新生。
回想起曾看过的一部好片，桑德拉布洛克出演的《弱点》，讲一位白人母亲如何用爱和智慧影响了一个黑人孩子，为他的人生提供了更好的出路。看片子的时候就想起来余同学，可惜遇到他的时候自己太年轻，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帮到他，只有内心的一份温暖和善意。每每想起，还是感到遗憾和难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明白，生命百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法，在内心也渐渐放下了某些执念。只是仍然期盼在余同学的人生中，能遇到更多的理解和善良。也祈祷亲爱的爸爸妈妈们，能以更好的方式去善待身边的孩子，能以更好的言行去影响和熏染孩子，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苛责、逼迫和干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