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焦急地坐在考场内,手中的笔比臭水沟里狡猾的泥鳅还要滑,不甘沾染难闻的汗液,随右手不停地颤抖、晃动、下滑。我在这样的状态下强力迫使自己适应水中泥鳅,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再多拼凑出几个英文单词,哪怕文章不成语法,哪怕字迹东倒西歪,哪怕卷面模糊不清。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多写出几个单词,再多几个,我只是想把白卷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横线填充完毕,我只是机械地祈祷能够写完最后的英语作文。我真的不敢苛求得到原计划中那么高的分数,我只想写完,只想把平躺于桌面的这张关乎命运的考卷写完。
可是,还剩两分钟。
只有两分钟了。
心脏开始失去克制,在体内肆意疯跳,如同囚困在室内绝望到极致的无头苍蝇,找不到合适的出口,无处栖息,无法安适。血液不再循规蹈矩,猛朝头顶的方向一齐冲涌喷射。额头、脸颊、鼻梁不时有新鲜液体生成、滑动,液体开创出数条轨道,重重坠下,不知是凉是热,或抑凉热参半。卷面已然花白,像被汹涌的泪水洗劫般狼藉,但那并不是泪,因为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了。
秒针加速划过端立桌角的粉色手表,一格,又是一格。无声、无息、冷寂、冷漠。
“叮……”刺耳的铃声穿透每一处毛孔,搅断亿万条神经,让人猝不及防,耳膜隐隐作痛。时间嘎然止住,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意识破败不堪,我好像看见无数条白色幽灵在头顶正上空盘旋、缠绕、游荡,嘲弄的撕扯声从它们狰狞的头部拉响。我颤抖着放下手中湿淋淋的黑色中性笔,眼睁睁看着桌上的考卷被恶魔抽走,离我越来越远,远出视线。
我突然想起这是高考,我为之付出了很多很多的高考,能够决定我命运的高考,那么多人寄予我希望的高考,而现在的情形是我的英语作文还没来得及收尾。慌忙站起,推开木桌,冲出教室。我必须拦下那个带走我考卷的女人,我要让她帮帮我,为我停留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我要请求她给我完成那篇作文的机会。可是汹涌的人流幻化成密不透风的黑匣子把我死死罩住,将我一点一点吞噬,我在匣内百般挣扎,我的考卷在匣外低呤苦唤,我疯野地向它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它单薄的身体。我的试卷被那个女人抢走了,它即将永远离开我。我要做些什么。我张大嘴巴试图用言语挽留住那个女人,可是声音被绝望紧紧压迫卡在喉管中央怎么也冲破不出,心在体内空洞无用地大声嘶吼。
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顷刻间,天灰地暗,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独自走在楼梯上,每一次鞋底与阶梯的撞击摩擦都会让我倍感失落,脚下去了,着陆了,心却没来得及跟上,悬浮在半空中。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心会找不到我的肉体,孤零零遗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猛一回头,果真没有看见心的踪影,我有些惊慌,却又无力阻止继续下踏的脚步。
“哎,英语是没戏了,只有靠其它科目争点气了!”
一段女音从耳旁擦过,我挣扎着把头探出沼泽,深呼吸,死死抓住飘来的救命稻草。也许我的其它科目能够弥补还未完成的英语作文的失分,也许结果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我可能还有希望。时光逆转,脑海飞速盘算,被称为“光”的东西却始终不见,反倒是每一个“失足点”都在盘算中得到无限放大,刚有转晴迹象的上空突然压来重重黑云,我躲在云下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发抖。我,好像又要落榜了!
右脚突然踩空,灼热的阳光毫无预兆地刺进眼眸。原来阶梯已经走完。我想象着校门口的父亲正坐在黑色轿车里假装镇定心里却焦急万分等待结果的样子,想象着黑色轿车在烈日下不断喷吐出白色尾气的熟悉景象,想象着车内车外巨大的温差,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不想被关在寒冷的车内,我害怕见到父亲。我想逃。我要逃。
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去,我果真逃出了校门。可是,接下来我又该去哪里呢?烈日顺次打在头发上,脸上,手上,脚上,几乎包围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又好像没有打在我的身上,而是直接从我身体绕走,要不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它的温度,手脚冰凉?这是一个虚假的盛夏,胸口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害怕、难受遍及全身。我突然想找个朋友说说话,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愿意听我诉说并且温柔安慰我就好,我要告诉他这一年来我的压抑,我的孤独,我的无助,我想让他可怜可怜我这个再次败得体无完肤的落魄高四生。就这样,就好。不过,我并不想在这座城市找到他,事实上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这座城太冷太凉,居住得越久越容易接近死亡。我要搭上一辆车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圣井。
马路上,飞驰的汽车在眼前显现、擦过、消失,一辆紧接一辆。这些都是有归宿的车,清楚知晓自己的出发点与终点站之间的建筑、地形、道路、距离,预测得到前路的绝对安全太平。
招手。出租车迅速停下。墨绿色。希望与生机被打上折扣的颜色。消沉、诡异。
我要搭上这辆车回到那个安全的地方。
“去圣井。”这是我离开考场后的第一声,沙哑得完全失了真。也许,心和喉管是相连相通的,心嘶吼得太久喉管自然也要跟着不好受。
“刚高考完吧,怎么样?”
体内什么东西猛然一抽,有那么几秒钟我竟以为自己误坐上了父亲的车,熟悉压抑的空调凉气沿着亿万条狭缝侵入全身,四面八方、八方四面,无从抵挡,无法阻止。灵魂挣扎着想要脱离躯体,车子却将其牢牢扣住,恶狠狠地开走了。
我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告诉他我又“不小心”失败了,然后老实回到那个阴森的房子继续复制上一年的生活?
胆怯向左斜看,男人面孔。陌生的。不确信地再一瞄,陌生的男人面孔。原来刚才出现的只是幻觉。放下担心警惕,微眯双眼,感觉有些乏累,隐约中好像听到司机在对我说些什么,兴许是安慰的话吧,但我实在太累了,睁不开眼,听不清话,更难辩解他人话语的含义。还是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找到可以说话的人再清醒过来吧。
睁眼时车子已经停下,司机在一旁叫唤我醒来。
我竟在车上睡着了。好久没有这样睡了。这一年,我总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我不敢睡着,生怕一觉睡下去那些费尽心思灌入脑中的东西都会魂飞魄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敢睡着,生怕一觉睡下去又会梦见让自己不安的事物,然后终日惶恐。所以,就算我睡下去了也是醒着的。这一年,睡觉是件可怕且奢侈的事情。
付钱。下车。墨绿色出租车启动。离开。不见。
我们不过是有过金钱交易的陌生人,谁也不需要对谁负责,彼此之间毫无留恋的价值。
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
到了,我终于回到了这里,带着我的悲伤、我的压抑、我的落魄、我的失败、我的绝望、我承受着的以及我即将承受的一切,回来了。
我想回到真正的属于我的那个家看看。右脚微微抬起,定格空中,僵硬的。我害怕遇上那些爱管闲事的多嘴邻居,他们标榜着“关心”的重重质问比毒蛇直接咬啮我的躯体还要令人胆颤;我害怕我一回去行踪就将暴露,这样爸爸妈妈一定会立马从西泽赶来,我还没准备好和他们对话,我需要时间,预先温习、适应。
我想去找留在圣井一中补习的同学们,我想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可是,他们会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吗?我背叛了圣井一中去了人人夸耀的西泽中学,我是母校的叛徒啊,他们一定不会接受我了,再说我这么落魄,他们嘲笑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听我说话呢?
沈彤?她有她的大学新天地,而我只是她怨恨的曾经。我早就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不,我曾未是过她的朋友。
楚楚?吴竟成?凉?陆子夜?他们不在西泽、不在圣井,他们不再在我的身边。
……
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张张熟悉无比的面孔,每一张面孔又以相同黑幕的形式迅速告终。
离开太久的地方并不会为谁守候,一切应循着自然规律运行着、前进着、倒退着、糜烂着。时间,是可怕的魔鬼,潜伏于每一条裂缝。
我终于醒悟,我用一年的时光割断了世间的所有交往。我独自活了一年。我多么伟大!
我决定放弃,不再去翻寻那些熟悉的人了,他们已是曾经,早就离我而去。我应该从路上随便牵出一个人,认不认识已无所谓,只要我们曾经见过,哪怕仅有一面之缘,只要他愿意停下来听我说或者让我跟在他的身后说,这样就足够了。
于是,我走上人行道对前方迎来的一个身影低声问道:“你好,我……可不可以和你说说话?”
女人露出惊讶疑惑的表情,警惕地打量我数秒。女人脸部迅速回归到先前的状态,无波无澜。
“对不起,我很忙!”
女人拎紧手中钱包,继续她的行程,毫不犹豫。
她很忙。
我不死心,继续抓住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老人,青年,小孩,男人,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他们都停下来过,对我说了些什么后就又走了。他们不想在我身上花费宝贵的时间,在这高效率的社会任何无利可图的事情都是不值得去做的,他们中有的人甚至认为我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他们根本不愿理我,他们也没有义务非得搭理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这样依旧不值得。
屡试失败让我觉得特别累,想哭,但还是哭不出来。委屈、落魄、压抑、无助在体内肆意翻滚、缠绕、发酵,身体如同膨胀的气球,随时都快可能爆破。
此时,一位老者摇着蒲扇从我身旁走过。我毫无意识地冲到老者面前,双手展开试图阻止他继续前进的步伐,我开始乞求,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求求您,听我说说话好吗?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我快要难受死了!”
老者停住摇摆蒲扇右手,流露出同情的目光,他正在审视我,似乎想要做出最明智的判断。
隐约中我觉得这位老者将会是我的倾听者,解救者。我要把握住这线希望,我要把体内让我感到难受的多余物质一口气统统排掉。
“老爷爷,我该怎么办,从高考考场走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您知道吗,我……”
“老人家,快走吧,这女孩说不定是个疯子!”
“我看更像个骗钱的!”
“对呀,这种人现在满大街都是,可要小心了,没准就被她骗了!”
“老同志,快走吧,别管这么多闲事!”
“对!对!对!”
一时间我被众多人团团围住,陌生的面孔,魔鬼的表情。人声涌动,铿锵有力地朝我袭来,我张开嘴连同心中的呼吼苦苦反抗:“不,我不是疯子,不是坏人,求你们相信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这个骗子!”
“这种话谁信啊!”
“骗子!”
我真的不是骗子!
也许,我确实是个骗子,是个小偷,我不仅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还渴望掠取那位老者身上散发出的温暖。
黑压压的人群压得我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无助地乞求着身旁的老者能够为我停留。老人深深叹了口气,摇头,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啊,你还是回家去吧!”
家?恐惧再次被激化、放大,最后一根底线彻底断裂。我想告诉老者我不想更不敢回家,他却已再次扬起手中暗黄的蒲扇泰然离开。
“别走,别走,快回来啊,快回来吧!”我无声地朝着那个身影叫唤,却是徒劳。
周围看戏的人渐渐隐退。
我指着那些狠心的人发出尖锐的笑声。“哈哈哈哈,我就是一个疯子,被你们逼疯的疯子,你们全都是混蛋!混蛋!哈哈哈哈!我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啊!”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空中,黄得发白。听说太阳是温暖的,即使是冬日坚硬的寒冰也能在它的亲吻下变得柔软,融化成快乐歌唱的溪流。可是我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是不是离太阳太远了?它那么高那么小,我怎样才能找到它的居所,靠近它,触摸它?
朝着太阳的方向行走,趔趔趄趄,跌跌撞撞,我要找到它,乞求它借些温暖给我,我不贪心,只要一点,就好,等我感受到了温暖就会立刻将它们还回去,一刻也不耽搁。
“找死啊,不看路的啊!”
一辆自行车从身后快速掠过,我重重跌坐在地。车上的男人恶狠狠地斥吼我,他的脸部被太阳照得通红,那是愤怒的颜色。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他,我看见他的大嘴巴飞快扭动,却听不太懂他的话。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一缕青气从男人鼻孔中喷出。“真是倒霉,碰到一个疯子!”
男人恶狠狠地蹬了几下脚踏板,连同自行车向前方道路冲去,未曾回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依旧坐在地上,双手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不知所措。那个男人怎么走了?他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吗?刚才的刚才我是要去哪呢,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四面八方都是路,水泥的、柏油的、石板的、砖瓷的……它们肮脏、它们诡异,它们伸展出众多触须匍匐潜入人类世界,悄然散开,无规矩可循,像一张沾满灰尘的巨大蜘蛛网,绽开狰狞的笑,随时等待猎物上钩,将猎物杀死。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停坐在马路上,四面渐渐出现很多砖块,砖块按次序自动迭起,叠成高墙的模样,将外界一点一点隔绝,黑暗变得密不透风,五指不见。
“暖城……暖城……”
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努力睁开双眼,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披散的黑色直发,一袭及膝白裙,模糊的面孔,灿烂的笑容,熟悉的轮廓。
“是你吗,凉?”
“凉,是你吗?”
对,就是凉,我认识的凉。
泪水从眼角轻轻滑过,我终于哭出了声。
“凉,我好想你啊……”
白裙女子轻轻抱住我颤抖的身体,温暖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一道阳光刺入高墙,凉的身体瞬间裂开、破碎,一块一块向下坠落。我惊恐地伸出手来想要阻止却什么也做不了。
凉不见了,最后能给我安慰的女子不见了。我疯狂地奔跑,任凭头发散落,泪流成河。我要找回凉,我要找到她。她乐意听我倾诉,她了解我,能够给予我安慰带给我安全感,我也想听听她的故事,我必须知道她离开的原因,我必须知道她和陆子夜、他们的孩子过得是否幸福。我要找到她,我要我们一起回到那段相濡以沫的时光。
“凉,你在哪,我们别捉迷藏了,暖城很想你!”
“凉,快出来!”
……
飞驰的货车迎面而来。碰撞的声音。骨头被碾压裂开的声音。喧闹的世界瞬间变得柔软而安静。
用力微睁开眼,蓝天下一条蓝色小鱼在云间自由穿梭。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就像漂浮空中,和云间游鱼一般,不再压抑,不再痛苦,自由自在。
我又看见了凉,她的身后是陆子夜,还有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们都在冲我笑,凉温柔地向我伸出手,她的手她的肌肤是那么的白那么的干净,没有任何伤疤的痕迹。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她,她似乎很幸福。我也向凉伸手,安心地笑了。
他们说人死前看见的东西就是生时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温暖。再比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