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是一个不良引导,他教我做鬼脸。把我扔进网吧,他好去喝酒。丢根烟让我蹲到角落学着抽。将近一个月没给我洗澡,让我满头流油地混迹在他的科室里,被一群怪叔叔嘲笑。
最离谱的一次,他深夜出门打麻将,把年仅五岁的我丢在小屋独自睡觉。
那天我半夜惊醒了,发现身边没人,就淡定地自己穿上棉袄出去找他。当时我们住在医院分配的宿舍房,我一家家地瞅,终于在第三条街看到了在烟雾缭绕中摸牌的老爸。小小的我懂事地站在门口望着他。直到被发现,才哇哇大哭起来。
六岁时有一天,爸爸心血来潮要带我去河边,我激动坏了,窜上他的大梁车一动不敢动,生怕他下一秒就做个土拨鼠的表情:我是开玩笑的啊!
路上颠簸得厉害,我觉得自己的屁股要碎了,但我咬着牙一言不发。
老爸很大方,半路停下把我牵到了一家超市,买了一块在当时非常高级的巧克力,我咬着嘴唇跟在他身后,心花怒放成一片。
后来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吃掉了十分之一的巧克力,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幸福了,也没人比老爸更大方更帅了。
当天在河边的事情已尽模糊,大概是老爸讲了一些不知从哪看来的历史。我才听不懂呢,心头只惦念着巧克力。
回家后,我把剩下的巧克力分给爷爷一些,他一副不屑的表情:也没什么吃头!还贵!
初中的时候,爸爸调职到市里,妹妹出生,他不喜欢做饭,在出租屋囤积了大量的方便面。有一次他来学校看我,递给我三十来包——用透明塑料袋装着。
一边递一边严肃地嘱咐:“记住!一定要少吃方便面!”,我郑重地点点头,表示遵命。
当他大步流星离开宿舍后,舍友哄堂大笑,“哈哈哈,少吃方便面,哈哈哈,还给你拿这么多方便面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他们大声笑。
直到今天我才有点懂,爸爸可能是怕我饿,又怕我不好好吃食堂,才会抽空从乱糟糟的房里子撅出一堆泡面拿来送我。
中考结束后,我被学校推荐公费去了市二中,老爸逢人就说,我们彤彤是个考试型人才,平时成绩不行,一到考场就兴奋了!
然而那时的我太敏感,太自卑,太丑,和人说一句话都要鼓足十分的勇气,逆行穿越人群都会吓得心跳加速,别人一句“你这么胖还吃!”就会难过得好几晚睡不着觉……
就是这样,我怀着对自己巨大的厌弃,独自走过了度日如年的高中时光。那时我的心如纤毫之末,可望月怀远,有注视路灯下雪花的诗意,有故作文艺的心境,可这一切都显得可笑,丑陋。
而我一直都记得中考成绩出来时老爸笑得很灿烂的面孔,所以心最深处始终有光亮。有过扎根黑暗经历的人才会知道这一点点光亮有着多大的意义。
但后来我还是做了逃兵。我转学到了县里的高中,终于淹没在一群和我一样不敢张扬的同学当中,过起了无甚新意,但起码可以容纳我卑微自尊的生活。最开始我几乎感激涕零,为终于等到这一天:没有人嘲笑我,没有人上下打量我一番,只为告诉我,我有多么的不忍直视。
高三我很努力,可结果不尽人意,勉强可以读个三本。老爸在一旁弱弱地说:“要不报一个中文系?”老妈勃然大怒:“学那个有什么用!”我于是就把喉咙口的:“我想去。”憋回去了。
整个大学,老爹似乎没有给过我太多的回忆,也可能是我把自己丢进了太繁复的日子里,忽略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次给我打完生活费都会发一条短信来:钱已打,请注意查收。我一直很想吐槽一下这一本正经的消息,好多次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咽下去。
因为说到钱我就觉得很惭愧,虽然我知道他不在乎。
那三年他给我的印象浅淡得很,隐隐知道他在读红楼。隐隐知道他常写诗;隐隐记得听我说坚果好吃,他买了四箱堆在家里喂我,直到后来我都吃吐了。隐隐记得,有年过年他收到一箱红枣,巨大的和田枣,我们吃了一个后纷纷表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枣,他说:
“嗯,今天总算没白过,发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枣!”
大学的时候觉得他不像喜欢表姐一样喜欢我,因为他总去北京出差,我在廊坊,表姐在北京,可他从不约我,只约表姐。
表姐是一只医学女,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肤,好看得很,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我还是觉得是表姐的美貌俘获了老爹的芳心。
老爹是个特别粗心的人,回复微信永远只有这样几句话:
“不错,保持。”
“一定要多读经典!”
“好!”
只有一次,他走心了,我给他抱怨了我水深火热的处境,表明了必须要离开河北的坚定立场,他先劝了两句,然后我表示我快精神分裂了,再不离开就要去精神病院。
然后他说:“你想得多了,想走就走吧。但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我当时在一个比萨店,周围都是人我不敢哭。
我还有地方逃,他却只有喝酒。他每个月挣的钱除了给我交学费,全部用来买酒了,有次他扶着门框给我讲“钱”的意义,说:“钱就是一个身外之物,给谁,做什么,都无所谓。唯有喝酒留其名。”
他的衣柜里只有两件衣服,裤子,衬衣,床上有一本南明史,一本红楼梦,床头柜空空荡荡,有时候会落上薄薄的灰尘,他说极简的生活方式很好,要努力做到。
我想说,他一直都做到了啊,除了他堆积成山的酒坛。
他有一个蓝颜,叫周医生,我去过一次他们的科室,周医生背后摆着一个完整的人体骨骼,爸爸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奇怪的盆栽,花盆是脸的形状,草是头发,炸得老高。我有次去找他,坐在旁边的长凳上听他们聊林黛玉,突然就觉得爸爸也不是太惨,起码他还有一个臭味相投的知己,陪他喝,陪他聊,陪他写,对他赞赏,对他肯定。够了。
我不经意间提起:“爸爸,你有蓝颜知己了吧。”他笑笑说:“有。”我没问红颜的事,但我希望是一个优雅的,能喝两口小酒,抽两根小烟,温柔如水的阿姨。
考研复试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陪我一道来到青海。有次我们坐在一个手抓牦牛店里,他优雅地大口吃肉,侧脸像一些明星,吴彦祖,陈凯歌之类,我低头瞅他的大长腿,莫名觉得自豪。
从青海回家之前,我们趁着初春去到郑州,傍晚,在火车站旁的一家面馆吃饭。点好菜后他跑出去了五分钟,回来时提着一小瓶白酒。
二两喝下去,眼睛就开始亮晶晶的。他嘴角带着笑,很真诚地说,爸爸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成就了,不过你还有机会!
妈妈闻声表示反对,我们已经混得很好啦!爸爸嘿嘿笑,灿烂,然而自嘲。
嵩山像层层叠的皱纹,给人苍老的感觉。我和爸爸爬到半山腰累了,坐在石头上等妈妈。他就着白开水吃饼干,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态。那是他最常有的神态。不论是在做饭,喝酒,还是争论时,皆是如此。我带着敬畏和距离远远看他,心上流过的甘泉从未中断。
很多年前,他写了个《流行歌曲》,具体早已印象不深,只有他手舞足蹈举着a4纸给我诵读的样子记忆犹新。而后又写了很多古体诗,不多几句还能背诵,诸如:“一龟静卧夫子峰。”“莫道春寒无觅处,雪压墙角一梅香。”“清风拂柳柳拂面,明月照水水照人。”等等。
小时候的我听他讲每句话的意义,觉得文艺老青年的生活,真是丰盛美好。
他的乐观,温和,似乎与生俱来。把门牙磕掉了:他开心,正好,终于可以把那副讨厌的龅牙换掉啦!
喝酒喝傻了,睡在草丛里:他开心,哈哈哈,一睁眼,周围全是露水啊!
我没有见过他为生活发愁的样子,我想即使他无妻无女,住在茅草房里,也能创造出一酒一天下的好日子。
记得他隐藏在黑暗里,给我讲一些三国里的故事,诗词在他的乡音背诵中,莫名地激昂和自然。每背完一首,他就眼睛亮亮地盯着我看,嘴角挂一抹羞涩的微笑。之后他进屋睡觉,我继续背单词,抬眼是他从各个车站淘来的假的很明显的“兵马俑”、“战国酒杯”、“玉石白菜”,还有一只木头雕的“猴骑马”,他说我属猴,妹妹属马,刚好我骑着妹妹。说完就笑,像个土拨鼠,十分可爱。
他无比丰富,无比聪慧,五十岁而浪漫不止。
有关于他的记忆日日涌现,其上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