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了一个圈

(一)

时针指向了12点,鞠走直凭着一丝烛光,敲开炮翻山家的门。

車走直进门望椅子上一坐,便拍了几下桌子,说:“俺就想要个公平,公平,这世道就缺个公平,你懂啥子叫公平不”

炮翻山甩了白天喝的些茶叶,重新冲了些,然后把满了的茶碗递给車走直,“那也不能瞎折腾那。地上走的,水上来的,咱这小户哪个惹得起啊。”说罢叹口气,“我媳妇这就快生了。前两天,沈三爷派人来,让抓紧把这个月的月例交上,最近粮食虽然贵,可是三爷他自己那几家粮铺把我家可挤兑的不轻哟。”

“那你就跟俺一块干啊,反正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咯,不如你给俺些大洋,等俺买完了家伙,就重新打回这豬城”車走直喝完了那碗茶水,“砰”一声,把碗砸在桌面上

“真的是没多少钱啦,这还几块大洋,你拿走吧拿走吧”说罢,炮翻山把那几块闪着银光的大洋往車走直那边一推,关了油灯,便回了卧室。

鞠走直又点燃了烛火,离开了炮翻山家。

“轰隆”,一声惊雷霹雳,天空中划过一道银光,暴雨倾盆而至。

一缕烟飘出窗外,“今儿夜里这雨可真不小啊,”三爷吧嗒了几下烟斗,回到桌边。

三爷摇了几下铃,“六子,过来”。

六子赶忙跑过来,“老爷,这大晚上的咋了”

“咋了,你还好意思问咋了,今天叫你回乡下,让你把那几户的租子收上来,租子呢?”三爷用烟斗敲着桌子问

六子用手擦了把头上的汗,接着小声的说道:“老爷,不是我不找他们要啊,今年春天大旱,夏天又涝了,年成不好,那几家家里几乎都没啥收成,我找他们要租子,他们一个个都说自己家揭不开锅了,还让我去他们家里看,哎哟那一个个惨……”

三爷站起身来,转着手里的佛珠,走到六子身旁,“混账东西!谁让你施舍那些穷光蛋了,三爷我要的是钱,要的是粮食,要的是能换成钱的东西,明天你要是收不回来,你就给我立马滚出去,出去要饭去!”一脚踹在六子身上,六子捂着自己大腿,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今年年成不好,估计得闹饥荒了。”三爷打开自己粮铺的账本,“小四,给我过来”

小四应声过来,“明天给我弄辆车,先去米铺,再去县府。”三爷吩咐了几句,小四唯唯诺诺连忙记住,走了开来。

“大饥之年必有大乱,大乱之世必有黄金啊。”沈三爷嘟哝了几句,吹灭油灯,回了卧房。

窗外的急雨丝毫没有减缓的架势,反倒是愈发倾盆了起来,门外的几盏路灯也不知是被谁给打了,灯光逐渐熄灭。

雨势越来越猛,锅家门口的水涌进来的也越来越多,锅夫人一个人单独的往外舀水

“哎呀,夫人莫要管那水了,它若愿进咱家光临,让它进便是了,都是客人何必要驱赶它呢”锅先生写着自己的文章对门口的夫人说。

锅夫人回头冷笑便说:“进来的这些水淹的不是你的家具,泡烂了你不心疼。就是你不心疼,你那些狐媚子小婆娘还心疼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锅铁铮放下手中笔,赌气走向床,背朝大门就睡下,似乎知识分子就是有种不会被大风大浪所阻碍的气势,再大的水也漫不过知识分子这座高峰。

县府的灯仍然亮着,县长仍然还在算着多少赈济款和粮食到县里,一笔一笔的加减乘除,油灯下县长已奋战了好几个小时,外面的雷声雨声丝毫不能打断他。

“县长。”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

“哦,胡秘书啊。”有什么事吗,县长抬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算着他的账。

胡秘书坐到了一旁沙发上,问到:“过几天有上峰来视察灾情,还要检查赈济粮的发放情况,县长打算怎么安排”

“还是老办法,在民生楼五层举办个欢迎晚宴,让明月楼的大师傅来,晚上麻烦怡红楼的老鸨把事办妥,这个账嘛……”县长咳嗽几声,咽了口茶才压下去。

“明白了,县长。”秘书简单做了个记录。

“还有件事,我有些银行里的东西,尽快转到宝安去吧。”说完这句话,县长恰好算完了最后一笔账,抬头给胡秘书使了个眼色,胡秘书便退了出去。

县长离开书桌,走到窗边,“这世道,不管当官的还是当民的,都得听老天爷的,明天估计县里的积水还是很多,还是得去县里转转才行啊。”

(二)

清晨的阳光一点点的覆盖在了豬城之上,家家户户正在清理着昨晚一夜暴雨所带来的积水。只有小孩子们倒很快活,互相泼水,还找那水深的地方拿家里的木板当浮漂子浮水玩。空气里湿气还是很足,让人觉得憋闷的慌。

县长坐车到各个街巷去转了转,下车拍过几张照片后便返回了县府,正巧沈三爷也在这时来到了。

秘书拉开车门,县长缓缓从车里走出来,沈三爷从一旁小跑着颠上来,“昨夜暴雨,今晨县长亲自出去视察灾情,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县长整了整领子“应该的应该的,做百姓的父母官怎能不亲自去体察民情呢”说完县长阔步走进了县府,三爷在后面跟着一块走了进去。

县长脱下外套,便坐到一旁沙发上“三爷,坐下说话。”沈三爷从一旁走过来,坐到沙发上。县长又咳嗽几声,可能是外面湿气太大气管不太舒服,胡秘书连忙送上茶水,接着退了出去。

“县长,上面给的赈济粮,是不是该发放给灾民了”沈三爷小声问道。

“三爷消息很快嘛,上面的救济粮这几天已经清算完毕,准备开始发放了。”县长抿了口茶,“这茶是这两天新送来的,常常味道如何?”

三爷闻了闻氤氲的香气,“这茶叶真是极品,也就是县长配喝这样的香茗。”三爷咽了几口,放下茶碗,“县长我在咱县里粮铺不少,现在大灾之年,我们商家也应该给县府做点应做的,我想着赈济粮让我们来经办,一部分直接发放,如果是流民难民我们施粥,也能体现出县长爱民如子嘛。”

县长拍了下桌子,“好!好!好!”他站起身来,走到三爷旁边,拍了拍三爷的肩膀“沈三啊,你可真是为我,为县里的百姓做了一大贡献啊!”

“胡秘书。”县长叫到。

胡秘书应声进门,“你带着三爷去把咱们的赈济粮送到他们铺子里面去,然后把三爷打算办的利国利民的好事给记录一下,上报上峰。”县长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看着三爷,在这目光里注入了无数殷切的期盼。

鞠走直来到这个庄子上,“兄弟,家里有吃的吗。”

“老哥,家里刚被催了租子,得亏那收租子的人心善,否则早就不在这过了,我自己也饿了好几天了。”

鞠走直突然怒火中烧,“谁催的租子?”

“还能有谁啊,当然是沈三爷了,这一带的佃户都是给他种田的。”赵五在一边铲着土,一边对鞠走直说着。

鞠走直一听立马冲天大喊:“又是这个混蛋,这些三爷四爷,有什么了不起的,天生他们就是什么老爷吗,老子要的就是个公平!”

“啊呀呀可不能喊啊,这不是找死嘛,要让三爷的人听见,或者让其他佃户听见,肯定要给俺家涨租子,说不定还得打顿狠得嘞。俺们家里真没吃的,你别在这里了,快走吧。”说完,赵五放下铲子就把鞠走直往外推。

(三)

三爷回到家,觉得筋骨有些疲累,就打算去后面戏园子里面听个戏,“请锅先生来,我愿与锅先生一块看戏。”

没几分钟,锅铁铮就坐着三爷的车来到了三爷的府邸,三爷听见六子说车到了,就走出门外迎接“锅先生身体可好啊,这今天突然有雅兴,想看场戏,这不就请你这燕大的高材生来作陪了吗。来来来,一同到戏园子里去”三爷请着锅铁铮,锅铁铮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两个人落座到戏园子里,入席后,旁边杂役送来暖酒。三爷给锅铁铮斟上酒,递上,锅铁铮站起身来接过称谢。

三爷嘬了口酒,说道“锅先生,我这有一不明之事,想请教您呢?”

锅铁铮回道:“但说无妨,只要是我锅某能帮上的,必定在所不辞。”

三爷站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边踱步边说:“我今日给县府办了个大差事,把这救济粮熬成粥施粥,但是你也明白,县里发下来的粮食必然有所克扣,但最后熬出粥来还得是那些数,请先生为我想个注意。”

锅铁铮闻言,才知道今天不是这么简单来看戏的,他仍然嘬几口酒,“三爷不必着急,今天您请我来看戏,咱先看完戏,再办这事吧。”

“好,没问题。六子,叫师傅上几个菜,顺便给锅夫人送点金面银面去”三爷冲着六子吩咐完,便和锅铁铮一起听起了这戏文。

酒足饭饱后,戏也落了帷幕,“敢问三爷,刚才演的是哪出戏啊。”锅铁铮问道。

“先生怎么可能连这戏文是哪出都不知道呢,这不是狸猫换太子吗?先生又取笑了。”

锅铁铮放下茶碗,说:“狸猫换太子,三爷可用此计啊”

三爷满脸困惑:“还请先生示下”

锅铁铮站了起来,“三爷昨夜仓库应该进水了吧,有些在底下的米是不是得霉咯,咱用这狸猫去换那太子不就行了。”

三爷拍了几下掌:“妙啊,妙啊。但如果吃死人怎么办啊?”

锅铁铮轻佻的笑了一声:“开锅的吃的吃不死人,而且何必在乎他们呢,就是吃死了大不了说是烫的或者肚里没食时间太长猛地一吃吃坏的不就行了。”

三爷放下茶碗:“啊呀呀真是妙计!妙计啊!只有锅先生这种有学识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啊!”

锅铁铮作揖道:“过奖了三爷,今日锅某酒足饭饱了,先行告退。”

三爷也作揖:“那就恕不远送了,事成之后,我在宝安送锅先生一套大宅院。”

时针继续转动。

几天过去,鞠走直走到了一处山那边的县城,从几个逃兵手里买下了些家伙什,正带着这些东西上山,却碰到了赵五,他还带着几十个年轻人。

鞠走直问他们:“怎么了,咋跑山这边来了。”

“全没了,全没了,沈三他不是人!他手底下的也是群畜生!”赵五边哭边骂着“俺妹子龄庆本来要叫他们抢走了,是俺爹挡着他们,结果被打死了。家里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来年下种的粮食也抢了,就为了交上租子。俺娘死得早,俺爹在被打死之前冲俺嚎着‘孩子,出去逃命吧,这世道,人活不下去了’,俺们几十个人就跑到这边来了……”后面的几十个人也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大喊着爹,娘。

鞠走直知道自己买的这些家伙什有用了,“兄弟们别哭了,哭也抢不回自己苦命的妹子,哭也抢不回自己的田地,咱要的是个啥,要的是公平!有这些家伙什,咱就能去跟那群狗娘养的要公平!”

赵五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对后面那几十个人喊着:“对,咱就得凭这些家伙什,打死那群狗娘养的,咱要学那李自成打进北京城一样,打进豬城!”

“对,咱就从这山里养活自己,学会用这些家伙什,等机会打进豬城!”

(四)

十几天过去了。三爷的施粥大棚搭好了,方圆百里的灾民纷纷前来吃舍饭,只为了填补他们亏空的肚子,只为了能继续活下去。

上面来的上峰在县长、三爷和锅铁铮几个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施粥大棚的土台子上。

“施粥现在开始咯,请各位百姓领取白粥。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县长大人,感谢我们的青天大老爷,还要感谢我们的三爷,他们给我们的恩德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凭一颗真心去还……”锅铁铮红着脸粗着脖子冲着那个扩音器吼着,仿佛要将县长、三爷和他自己的恩德广布四方,让远在万里的人千里朝拜他们几位。他们几位仿佛就是老天爷的化身,就是他们给百姓生的希望。

上峰看如此情景,十分感动,说自己对不住百姓啊,县长三爷也一同哀叹。接着又夸奖了县长三爷好几句“绝世清官、爱国义商”的话,县长三爷连着作揖口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台下陆陆续续端着粥的灾民喝上了滚烫的粥,他们也不顾烫嘴,只为了填上自己那饿了五六天的肚子,喝完了的灾民们听着锅铁铮的演讲,立马跪在场地上大哭大喊着“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现身了。”

时钟指向了12点,街边的灾民很多感到了一阵刀绞一般的腹痛,睡在路边的灾民不顾自己的仪态雅观不雅观,直接在街边就拉起来,有很多瘦骨嶙峋的灾民根本接受不了这致命一击,最后死于非命。

第二天清晨,炮翻山打开店门,接着就闻到了那股融合了粪臭和尸臭的臭气,他看到了路旁的那些死尸。“杀千刀的沈三,居然施霉米做的粥,他良心被狗吃了呀!”炮翻山声泪俱下,喊起了还在熟睡的一些伙计,一起到施粥大棚去讨个说法。

这时候施粥大棚一个人也没有,鞠走直带的游击队却进了城,他们把昨天施粥拿锅一脚踹在地下,龄庆尽可能救治还没死过去的灾民。炮翻山看见龄庆,瞬间骨头都酥了。接着鞠走直带着人要到县府去把县长抓出来,结果昨天施完了粥县长就去宝安公干了。随后又想去把锅先生请来一同协商,谁知锅铁铮早已带着他的小婆娘去了宝安逍遥快活,只剩下锅夫人在家流眼泪。

最后到了沈三爷家,六子拿着把菜刀从后面顶着三爷的头走了出来,鞠走直看到以后,正打算把他一枪打死,门外的人忽然大喊着:“铡了他,铡了他……”

鞠走直把他推到了铡刀上,六子看到了这个三爷的后脖颈,大喊着:“这不是三爷,这不是沈三。”

“为什么?”

“三爷后脑勺有个大痣,这个没有,他是替……”

没等说完,铡刀早已落下,飞出的血铺到了地上,一个又一个的血点。而真正的三爷,谁知道去哪了呢?

赵五带着几个人闯进了仓库,然后他们看到了巨额的银元和粮食。

他们开始往外抛,

抛银元,

抛粮食,

抛的粮食银元都遮住了太阳,

抛的粮食银元都铺满了大地。

灾民们纷纷跪下,边喊边叩头:“青天大老爷啊,你们是俺们的救……”

“叭”一声驳壳枪响,是鞠走直打的“起来!百姓们咱都记住,没有什么老爷,也没有什么神仙老天爷。咱们,要的是个公平,就TM要的是个公平!”

灾民们不敢再跪,纷纷站了起来,拿着沈三爷家的粮食,去填补自己的饿肚皮了。

(五)

新的县政府建立了。

鞠走直自然成了县长。

县府的两扇大门被他在左边画上了个“!”,右边却又画上了个“?”。路过的人走过,心中只想着刚刚发的粮食银元,觉得这些人真好,而这两个符号,却没人说出个所以然。

自从新县府建立了以后,原来三爷手下的那些人纷纷哭诉自己的血泪史,成为了新县府里的红人。小四成了新县长的秘书,六子成了县长的护卫官,穿着一身亮丽的制服,每天恪尽职守的护着鞠走直。

时针指向了12点,今天恰好三十,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旁边炮翻山家等下有两个人影在晃,小四看了几眼没有多瞧,便轻车熟路的走到锅夫人家,“是谁?”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锅夫人虽为半老徐娘,但她确实还是风韵犹存的。

突然火光遍布,一队人举着火把油灯围了过来,鞠走直跑在最前面,“你还敢入室调戏民女了!”鞠走直把已脱下裤子的小四揪了过来,用足了劲抡起胳膊扇了他两耳刮子。

“鞠走直,你别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县长你还了不起了,我当你这个秘书也没钱也没女人的,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扇我!”

“给老子记住,咱要的是个公平!如果还搞原来那些狗官那一套,对得起百姓吗?让你当这个秘书就是来欺压老百姓的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鞠走直越说越气,从火光中映衬出他气愤的扭曲的脸。他掏出驳壳枪,只听“叭”的一声响,那小四便瘫软下去,魂归大地了。

早上再起来,鞠走直亲自带着人到各处县府机关里面去巡查,只要碰到有怠工的,立马就听见“叭”一声响。回到县府,鞠走直立马开了个会,让老百姓们主动举报,让这些小职员们互相揭发,让那些原来的老板都接受伙计们的批斗。

时针指向了12点,“叭”一声在豬城一直没有停息。

(六)

“我们要走了。”

鞠走直问他们几个人,还打算再回山里看看吗,还愿意在这里继续发粮食发大洋吗?

鞠走直对龄庆说:“你还是扛枪的样子最好看。”

赵五、六子还有龄庆唯唯诺诺的说:“喜欢,愿意,可是很累”

“好吧,我该回山里看看去了”鞠走直迈着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的脚步,蹒跚着走向山间后来听说在鞠走直进山的路上,是被三爷和炮翻山派人打死的,可谁也没再见过鞠走直的尸首,最终,还是落幕了。

赵五,六子几个人,开上三爷那洋车,往南去了。

“你们去哪?”龄庆在后面喊着问他们。

赵五停住车,对龄庆说:“我们去深圳。”

“深圳?深圳是哪儿?”龄庆满脸疑惑的看着他们几个。

“深圳就是宝安,宝安就是深圳,一块走吧。”

夏天多雨,当落日的余晖慢慢消散,一声惊雷劈响,暴雨再次光临豬城。

而此时大地上,人们只看到所有的车辙印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就像这时的时钟一样,时针分针秒针一同指向了12点。

是老天画了一个圈子,最终,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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