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还好吗?
门突然被推开，我悬在空气里的手被人握了去。“是你呀!”他说。
我讷讷的，手比我先熟悉起他来。“是我。”
咖啡厅的门有人进进出出，他把我拉进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腔灌满咖啡和焦糖的香味。
我们走到一张桌边，手拉着手，还没坐下，就陷进彼此的怀抱里。
“你闻起来还是当年的味道。”
“你也是。”
坐下，隔桌携手相视而笑。恋爱一年，分手已两年有余了，见面却像亲人的团聚，而不是故人重逢。
“我来这里出差。”没等我开口，他就不打自招，脸上浅浅的褶皱里全是笑意，牙齿白且亮，眉毛直而锋利，眼睛却弯得极其温柔。唉，真好看呀，跟三年前一样好看。
我突然心生感慨，问他：“我老了吧，你看，眼睛下面的细纹。”
他道:“你放心，我也是。”
“你还好吗?”果然不能免俗，他问了任何久别重逢的人见面都会问的问题。
我从他的手心抽回双手，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茫然地转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笑着，点点头。
“这个季节真好，风是软的。难怪你这么喜欢。”
我一个机灵。“风是软的”，这样的话，已经太久没人跟我说过了。也太久没人关心何为“我喜欢”的事物。
“他呢?”
“出差了。”我说。
“我是问他待你好不好。”
我愕然。
“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太好……”
“我是问他对你好不好。”
除了偶尔吵架时把我一个人丢在大街上，自己开车回家睡觉，以及数落我不够好的家庭、身材、样貌、脾气之外，好像也还好。
“没什么好与不好的，我们同世上任何一对夫妻一样，过的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把他换成你，也不会更好。为什么我和你会对彼此印象很好呢?不过是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去发现对方身上的缺点而已。”我的平静里藏了愠怒，不知怎的就说了这些。
“果然，坏脾气没改。”他将一小块甜点推到我面前，“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02
你要怎么试?
我们从咖啡厅出来，沿着一条两旁种满了银杏树的路走了很久。他静静地牵着我的手，就像我们从未曾分开过一样。
“过不了几天，银杏叶就会全黄了，如果你能留下来，早起看黄叶，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马路对面那家的早点很好吃，油条十分香脆。”
“某天傍晚，我在那个湖边看过日落，湖面倒映晚霞，格外壮观，我想你很会拍照，若你在的话……”
我絮絮叨叨，停不下来，其实心里紧张得发疼。
我从未想过那间咖啡厅里有他。
“如果我没去那家咖啡厅呢?”
“那我就打你的电话。”
“如果我号码换了呢?”
“我就给你的QQ和微信留言。”
“如果我没看到呢?”
“那我就去敲你的门。”
“如果我不在家呢?”
“我知道你的生活习惯，下午买咖啡，傍晚散步，回去看书、写东西。一切生活需要都网购。”想了想，他肯定地说“听着，没有‘如果’。我为你而来。”
我大惊，转而大笑：“说得好像你是来找我复合的一样，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你不过是来出差的。”
“不管是三年前我离开这里去读研，还是明天我离开这里回到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你都不会留我，是吗?”
“嗯。”
“那如果我说，无论是那一次还是这次，只要你留我，我都会选择留下呢?”
我敛容：“那样的话，我跟你，不过又是第二对我跟他罢了。”
“你不能试都没试就放弃。”
“好啊，你要怎么试?”
03
我们就像是同一个人，将灵魂分成两份拿来生活
他轻轻地褪下我无名指上的婚戒，丢进自己的口袋里。“忘掉TA(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它还是他)，晚上陪我去和朋友吃饭。”
他的眼睛，多年来始终如一片沼泽，我走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未走出来。他看着我，一秒，两秒，三秒，我就鬼使神差地点头，回家沐浴、换衣，化妆。
到底是他的能量太过强大，还是我少年时代的心向往之，终究会困扰一生?
毕竟，我等了他整个青春，等他转身看见我，等他靠近，等他牵我的手。那时的感情只与他这个人有关，无关前程、无关利益。但是，他终究要走，而我这双腿，迈不出半步去。
好不容易等他终于来到我身边，我们却已长到不得不考虑父母和家庭的年纪。我不可能远走，他却必须离去。一年的时间怎么够用呢?我们收起一切不好，不敢提未来，只是把一切好如珍宝般捧在手心献给对方。
而当他要离开的时候，我虽然不敢往前，却做好随时给予回馈的姿态。他在他的城市拍一张照片给我看，清澈水流下，铺满五色鹅卵石，水既静又动，极其柔软，却又凝固着嵌进画面里。我就秒回：“真是一张极漂亮的淡色油画。还有你的明月夜，你的雨水，你的青山，你的故事，请都说给我听。”
“好，那你把你写的东西都拿给我看。”
我们就像是同一个人，将灵魂分成两份拿来生活。我替他活成洗手作羹汤的住家人，他替我浪荡天涯不知所归。
“你真的很好。” 他说，用力捏捏我的手。
“即使好，如果自己在意的人不需要，那么它就一无是处。” 我回答。
04
不要做傻事
晚餐是在西餐厅，他的朋友是个大络腮胡子。他俩一见面就握手、拥抱。
“不要紧张，我跟他是生意伙伴，也是多年好友。” 他帮我拉开椅子，待我坐下时，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
大络腮胡子带了妻子来。问到我的身份时，我抢先说是他的老朋友。
大络腮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夸“漂亮” 。他的妻子用胳膊碰了碰他。
那顿饭吃得其实挺愉快，如果不是恰好碰到了某位邻居，而我竟然慌乱地忘了介绍同桌吃饭的那三个人。
大络腮胡子安慰我道：“没关系，忘了介绍没关系，大概是我们的名字比较难记吧，我也经常这样!”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放松了下来。
席间，大络腮胡子的妻子说想去外面抽支烟，而他竟然也问我让不让他去。我笑道：“这没必要经过我的同意呀。”
待那两人离开，大络腮胡子再给我的杯子加了点红酒。“他跟你说，他现在有女友了吗?”他问。
我喝酒，看着窗外抽烟那人的侧颜，肌肉线条有点下垂，但并不妨碍好看。想着怎么回答大络腮胡子这个问题。
“你会跟你出差的丈夫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吗?”他又问。
“今天晚上?今晚还未结束。”
他笑笑：“你看起来很聪明，不要做傻事哦。”
抽烟归来，他双手从背后扶住我的双肩，我望着大络腮胡子的眼睛。
“我的大作家，再跟我去喝一杯怎么样?”他凑到我耳边说，呼吸里带着烟和红酒的味道，十分不真实。
我望着大络腮胡子的眼睛，他却只顾去帮妻子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他从背后用外套将我裹起，推着走出门外。
05
我们还来得及
自从婚后，我很少再来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他喝五颜六色的酒，目光也被灯光映成五颜六色。
这个人，醉了的话，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问你一个问题。”
“说。”
“如果我愿意回来，如果我为你……”
“你醉了。既然当初的感情不足以支撑我们一起走下去，既然我们已经失败了，就不会再成功。”
他突然笑了，胜券在握的样子。“哈哈，你没说‘不，因为我爱我的丈夫’。如果你说，因为你爱他，所以与我再无可能，那我我自然再也不抱希望。可是你说，因为我们失败过，所以我们再无可能，这我不接受。”
我突然语噎。
“你醉了。”我只能重复说这种没有说服力的话。
“你从来都没有对我生过气，我知道老刘(大络腮胡子)已经告诉你了，但是你都没有生我气。” 喝多了的男人都像孩子。
“我不生气，你只不过是谈了个恋爱而已，我婚都结了。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他靠过来，然后抱住我。
我满心无望，也不想推开他，我们就这样抱着，沉默了很久。
“你知道吗?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或者噩梦结束后的清早，我的脑海里都是你的样子。我想着你在吃饭、上班、与某个人相爱，你健康、平安，却不知道快乐与否——你只是拍照片给我看，这很不公平。我写下来的一切都给你看了，我写下来的就是我自己的样子。我告诉自己你应该是幸福的，也告诉自己，我也要幸福。”
我想我是哭了。
他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我的眼泪还是滴下来。他说：“你不要哭，你不要难过，我们还来得及。”
我哭着笑道：“我是很爱哭的，你知道。我的丈夫老是说‘哎呀，你怎么又哭了呢，这么个小事有什么好哭的’我难过，我生气，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故意略过他那句“我们还来得及”。
06
爱能引发本能的忌妒和愤怒
我把他带回了家，看他穿我丈夫的拖鞋，倒在我丈夫爱斜躺着看电视的沙发上。然后，我泡了杯我丈夫爱喝的茶给他。
我进厨房烧开水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跟过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说实话，这份依恋，我确实是久违了。
但是，与之前爱过的人再分别以两种不同的身份重逢，就像是面对自己成为他人的旧物，需要反复提醒自己，那已经是别人的了。不是别人的，也不再是我的了。
即使一切都熟悉依旧，从发丝到指尖。也只能克制着。
我不敢回头看他。在人多的地方，我们亲密，是有见证的。然而，回到我家来，任何亲密，都能唤出内心的罪恶。
我把他扶回沙发上，照顾他入睡。手指从他的额头滑至鼻梁，再到嘴角。就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出门，在玄关处，我低头帮他系好了鞋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做。
我抬头——昨天妆都没卸，衣服也没换，大概脸色惨白，嘴唇乌黑，颜色乱且难看。
他蹲下来拥抱我，用力到像是要生离死别。
我开口：“我这个样子肯定像一只鬼，怕出去吓着别人，就不送你了哦。”
他在我蓬乱的头发里印了一个吻，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我走到飘窗上坐下来，窗帘的纱缠上来，冰凉而柔软，提醒我昨晚不是梦。
可夜晚的浪漫和虚幻，总会在天光大亮时变得苍白。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出差回来的人，还没换鞋，就絮絮叨叨地说：“小区花园里坐着一个醉汉，在‘呜呜’地哭，一个大男人……”
我感觉自己快垮了，需要一个支撑，所以快步走去拥抱他。
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里——衬衫里陌生的女性香水味淹没了我含混吐出的“我爱你”。丈夫捧起我的脸来，看我哭成了全世界最丑的女人。“我也爱你。”他说。
我悲愤大哭。爱能引发本能的忌妒和愤怒，我爱我的丈夫，只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能得到我的喜欢。楼下那个在花园里痛哭的人，我是那么的喜欢他，可惜不再爱了。
杨小龟，以字换粮的人
也以食为天
饿了和写不出的时候最为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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