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记忆

无聊的记忆。

我去过这个地方,脚下是流动着的沙,沙自我朝着四方延展出去,汇集成丘,塌陷成河,如潮似浪般汹涌澎湃,随时要将沧海一粟的我刹那湮灭。天说不上蓝色,有些干燥的白,视野之内看不到一片云彩。我见过哪位老人,记得他苍老的脸,记得他脸上每条料峭的皱纹,记得他拧起山峦似得眉目死死盯着我的样子,那双刺破了黄昏的老眼,也穿破了谎言,犹如照妖镜一样使我在干燥的蓝天下,在那片冷漠的沙漠里无所遁形。

记忆像是生了锈的花瓣串连交错,汇集成一片无远弗届的沙漠,至于我?只是个身陷沙陇囹圄不自知的可怜人。而我又憎恶软弱的可怜。

1

如果记忆有颜色,我确信我的大部分记忆是灰色的,唯有如此,才对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记忆犹新,它宛若落在清冷灰烬中的宝石,每当愁云惨雾的现实使我迷惘时,这颗宝石总能给我一丝光亮,使我记得世界还有美好存在,赋予我力量,使我尽力剔除软弱,坚强起来。

然而我又是个而矛盾的人,我并不厌恶灰色的部分,知晓灰色才是我记忆的本来面目。所以,前几天我一直想,小舒那日突然找我跟我与白秋见面时的两段记忆有何不同,宝石与灰烬有何区别?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记得窗外风带着烈阳的热度跟梧桐树叶纠缠时的沙沙清响,记得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脊背的烦躁触感,在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小舒的敲窗声。

我抬起头用睡眼逆光去看,隔着陈旧的木质玻璃窗,先看到了一个被光晕修剪出的小巧轮廓,继而依稀发觉是一张白皙的脸庞,过了半响,听到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才吃惊的发现是小舒,她认真的看着我,轻柔地将同水草一样在夏风里摇曳的短发理在耳后,然后朝着我糯糯地笑。

这个笑容须臾既灭,却如利刃一般深刻于我的脑海,过往数年,我甚至对小舒的模样模糊了,却还记得这笑容,我想笑靥如花不过如此吧。

记得当时我好奇而吃惊,问怎么是你呢?她没有回答,只是向我招招手。

夏阳猛烈,我拄着拐杖同小舒一起沿着栽满了梧桐的林荫小路,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我记得我当时可能说了不少话,而小舒只是在听,时不时想伸手扶我,我表示不必,对她说自己浑身是汗,不干净。

不知多久,可能在我说话的间隙,她抬起头透过繁茂的梧桐叶片看着天空问我,你的为何需要拐杖呢?

我说我腿不好了。

她站住了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好呢?

我先是笑,继而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呀。

她问,你什么时候好呢?

我说,我也不知晓。

她依旧问,你应该知晓。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渐渐有些坚硬的起来。

我说,我也许看起来想一块顽石,却只是看起来像,你知道的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记得说这话时,我不自禁地去看小路,却无奈的发现,这条路诡谲深邃,目所及处与天相接,哪里会有所谓的终点。

必须坦诚,我回答这句话时,声音很小,几乎自己都听不真切。我记得当时小舒也许听清了我的话,并不无怜悯的看着我的脸柔声规劝我说,你只是眼前有一片雾。

一片雾,对,期初我并不理解这句话,后来我明白过来,我的眼前有一团雾,它扭曲了我的视线,使我看到的世界模糊不堪。

2

后来我与白秋见面时,也曾有过类似对话,关于白秋的记忆与我而言是灰色的。他与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林青相似,但只是相貌上相仿,性情上大不同,林青沉闷如我,白秋却品性欢脱,至少看上去如此。

思量起来应有三四年光景,那时候我还在北方的一座小镇上闲居,大概十年前,我染上喝酒的喜好,常去镇上的酒馆消遣,期初两三年里独来独往,直到后来遇到白秋。

嗨,你是不是同志?

我知你坡腿的因由了。

这是白秋与我第一次相识的对话内容,他问我,我回答他。

那个夏日正午,我正坐在酒馆中透过布满了灰尘的玻璃窗看着远处的街道,看街道上零散的行人,看经过路旁两排茂密白杨过滤后投射在柏油路上的斑驳光影,一个人影闯入了我的视线,他身形消瘦,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推开玻璃门晃荡进了酒馆,他在玻璃门旁站住,眼睛在清净的酒馆里扫了一圈,我对这位不速之客分外好奇,当他目光扫到我时,正和我目光对视,随后我们各自撇开目光,他到吧台坐下,我接着呷喝了一半的冰镇啤酒。

老板娘,生意不好么?

他的声音有些清冷,给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你知道的,生意一直这样,多谢光顾。

哎呀,无聊呀,他抱怨说。

要啤酒还是别的?老板娘对这位客人十分熟悉。

啤酒啦,天气太热,无聊的很,放点声音来听。

听什么?你这个人,一如既往的麻烦,老板娘虽不满,却还是接了一杯黑啤酒推到他面前。接着我听到一首苍凉的二手玫瑰的命运自音响里缓缓响起,开始音量很大,老板娘又将音量调到很小,若有若无的响着。

苍凉音乐在昏暗的小酒馆内流淌,与老板娘收拾酒具叮铃声,与这位陌生人哀叹,与我的呷酒声时而交织,时而分离,形成一股莫名悲壮苍凉的灰色韵律。不知过去多久,我喝尽了杯中酒,从窗外将注意力转回来准备起身时,发现他正斜倚着吧台注视着我。

嗨,你是不是同志?他突然冒着一句疑问,我不置可否,把目光移到他左腿上,说我知的坡腿的因由了。

他不受邀请的端着酒走过来到我面前坐下,我也坐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你似乎在笑我?他问。

并没有,我没有笑,只是觉得有趣。

有趣?他思量了一下,对老板娘说,哎,亲爱的,请给这位来杯啤酒,我请他,继而不等我拒绝,目光盯着我说,我叫白秋,白色的白,秋天的这秋,是不是很有趣的名字。

对,有点意思,却算不上有趣,我把表情换为审视,猜测他接下来说什么。

哈,对,不算有趣,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秘密吧。

我接过老板娘递来的啤酒,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有安全感。

你两人有意思。

老板娘并未离开,而是双手抱在胸前,用一副看戏似得神情看着我跟白秋。这一动作使我有种熟悉感觉,发觉老板娘有些像另外一个小舒。

我不置可否,白秋喝了一大口酒,喘着气说,你也发现了?

老板娘轻声笑了笑,似乎又觉得不耐烦,拍拍桌子转身走开。

白秋盯着老板娘走入吧台,继而挑了挑眉,低声说,你不觉得吗?

什么?我问。

她对你有好感,说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用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觉得好笑,准备走可又不想走,打算换个话题,交换一下彼此基本信息,说心里话,我对这个白秋更好奇了,我想老板娘说对了一半,这个白秋似乎是个有意思的人,而我不是。

你为何问我那个问题?我问。

什么问题,哦,你说我问你是不是同志?

我点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解释。

我瞎说的,人生嘛,不就是一句真话九句假话嘛,何必在意。

那你的腿怎么了?我问。

我有缺陷,人多少都有缺陷,比如你。

我也有缺陷?我好奇。

对,白秋神态笃定地说,我的缺陷是外在,而你的缺陷是在这,说着话白秋拍了拍心口,接着说,你的心有缺陷,很难弥补。

我有些愤怒,想发脾气,却又不知道为何生气,这时候外面夏阳往西落了一些,一缕浓烈发昏的阳光穿透弥补尘埃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我面前的暗红色木质桌子上,我把手放在光线处,想握住它,却发现全是徒劳。旋即我灵光乍现似的用眼睛盯着对面的白秋。

你不是我,你谁也不是,你只是你自己,我过去十年总在迷惘中活着,妄想做一个阳光下的人,目的就是避开你这样的人。

白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抿着酒,这种神态使我极不舒服,我想换个话题,可话到胸口却又被这种不适感堵住,愈加气愤。

他发觉了我的异样,嘴边泛起一个诡谲笑容,把身子倾过来,整个上半身压在桌子上,让我有些逼人的压迫,然后低声说,你去过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我问。

那个地方永远夏花绚丽,没有风,没有雨,同水滴一样纯净,你的脚踩在那片土地上可以听到轻轻的叹气,空气里漂浮暖阳的温度,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果实,每片叶片也是鲜亮的,像用水洗过一样。

有这样的地方?你去过还是你在做梦?抑或是你的精神世界?我问到最后一句时,自己忍不住发笑,眼前这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虽身体未衰,却也沧桑渐显,实在不算纯净。

我说我去过另外一个地方,经常去,但很遗憾,哪里没有花香,没有绿树,没有你所说的一切,但这并妨碍我成为我想成为的人,至少我要努力一下。

白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说你干嘛解释呢?你跟我是同一种人,真的,我渴望美好,而你也渴望美好,只不过你不太自信,甚至自卑。我看的出,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这一点跟我更像。

3

你是否决定了?老人再一次发问。

抱歉,我还没有主见,实在抱歉。

黄沙再次弥漫升起,越过我的脚背,宛若黄色的雾,渐渐地,不可阻挡地淹没了我的视线,我已近精疲力竭。

我在以往很长一段时光里,自负的以为我可以驱散这团雾,用自己坚硬如钢铁的心智翻越这片绝望沙海,但后来却发现,全然徒劳。这结果使我感觉自己极度可笑,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又对自己的犹豫无可奈何。很多时候,这种无奈几乎将我辛苦搭建起来的自以为坚强的世界观摧毁殆尽。犹如沸水浇灌冰块,你以为你冰冷若钢,光洁漂亮,到头来却发觉没有丝毫用处。

我再次凝视这张苍老的脸,它皱纹密布,刚强坚硬,那双浑浊的老眼散发着琥珀的光泽,死死地盯着我,刀子一般刺破我的皮肤,掀开我的血肉,将我的骨头一根根折断。直至将我消融于无形,融化在这片无望的沙海里。

抱歉,我已然无数次鼓起勇气抵御这不怀好意的凝视,却又一次次败下阵来,我虽然万般不甘心,却也无能无力。

4

无论我承认与否,白秋的话并没错,我跟他有诸多地方相似,我们都渴望夏日的温暖,却又担心过于闲适而使自己忘记忧患,若真身处严冬,又惧怕严寒侵袭。一样想做个善良纯净的人,却又担心单纯使自己变的羸弱。

以往的日子里,我记得我曾跟白秋探讨过关于缺陷的话题,就在那间小酒馆内,我们一口酒一口酒的喝,彼此挖空心思寻找对方的缺点,不留情面的揭穿对方,他总说我这个人犹豫不决,妇人之仁。我十分看不上他的狭隘与自私。

后来,我们见面的地点不止酒馆,我曾亲眼看到他借拐杖的帮助,艰难爬上小镇东南的一座小山,看到他站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气喘吁吁地将拐杖如敝履般丢到山下。我忍不住问你如何下山。他毫无悔恨,看也不看我,决绝地对着苍茫的老天喊,老子谁也不指望。

当然,一时豪情当快意,而做真做起来却免不了要吃苦头,下山前我问被陡峭山路折磨的不成人形的白秋作何感想。他倒反问我,相比你,我应该算理智了?你看不上我的自私,我以为相比你的自大与傲慢,我想我如北非大裂缝那样虚怀若谷。你常说你有自己的活法,却从来不想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你声称你坚硬如铁,却从未想过,你的坚硬虽抵挡了魔鬼,却也让那些对你还心存些许善念的人心灰意冷。你常常示人以强,却忘记了,唯有羸弱的人才这样做。

天光散漫起来,燥风从遥远西天汹涌而至,将我所能看到的整片天扭曲变形,铅云以目所见的速度从西方的极高处压过来,如狼似蛟般在头顶狂舞,我站在小山顶上,竭力止住身形,眼睛平静的盯着另外一张平静的脸。我想山岳颠覆也许暂时使我慌乱,若想改变我的心意却不可能,我怎么能允许眼前的这个庸人轻易说中了我的痛处。他算什么,一个被身体拖累的可怜人,怎么可能被他戳破我受尽万般煎熬之苦,才建立起的坚强呢?

我深陷沙笼,与魔鬼对峙时,虽未尝遍世间冷暖,可剔骨之痛还是见识过的。就算表面上看似坚强,却曾坚强过。

在疾风与骤雨的缝隙里,我仔细的看着白秋平静的脸,心里生出一丝疑惑,后来我想了很久,发现他很像我一个老朋友,只是比起这位老朋友的苍老脸庞,白秋只是年轻了一些。

5

我想我会永记那日午后,小舒对我笑的样子和转身离去的纤细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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