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帝道德文化与天命秩序:在德行实践中贯通天人之际
文/王海涛
当尧帝命舜入山林川泽,遇暴风雷雨而不迷其途时,这份"出入风雨而不惑"的定力,恰是上古圣王对天命最生动的回应。舜帝从历山耕田的庶人,到经受"父顽、母嚚、象傲"的家庭困厄,终至受禅为天子,其一生轨迹构成了理解天命与道德关系的原始范本。在《尚书·舜典》"德自舜明"的记载与《史记·五帝本纪》"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评价中,舜帝道德文化绝非单纯的伦理规范,而是人类在认知天命、应对天命过程中形成的生存智慧——它既承认天命的超越性与无常性,又坚信道德实践能在无常中开辟常道,最终实现"天人合一"的圆融境界。将舜帝道德文化与天命观深度融合,实则是追溯中国文化中"以德配天"的精神源头,探寻在当代社会依然具有生命力的价值根基。
一、孝悌立本:舜帝家庭伦理中的天命突围
舜帝道德实践的起点,恰是天命设置的最严苛困境。《孟子·万章上》详细记载了舜的家庭境遇:父亲瞽叟顽劣,继母嚣恶,弟弟象傲慢,三人屡次设计谋害舜——"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这种至亲相残的境遇,堪称"天命颠倒"的极致体现:本该庇护子女的家庭,却成为生命威胁的源头;本该兄友弟恭的伦常,却演变为阴谋算计的舞台。舜帝面对这样的"天命安排",既未如伯奇般投河自尽,也未如申生般逆来顺受,而是以"孝悌"为利刃,在绝境中开辟出道德突围的路径。
舜帝的孝道,绝非盲目顺从的"愚孝",而是蕴含着对天命秩序的深刻理解。当瞽叟纵火时,舜"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当瞽叟填井时,舜"从匿空出"——这种保全自身的智慧,表明舜深知生命乃天命所赋,不可因他人恶意而轻弃。而在脱险之后,他"复事瞽叟爱弟弥谨",则彰显出道德实践的主动性:即便天命赋予的家庭关系充满恶意,人仍可选择以善意回应,这种选择本身就是对天命无常的超越。《尚书·大禹谟》载舜帝言"惠迪吉,从逆凶",这里的"迪"并非对天命的谄媚,而是通过道德实践让自身行为与宇宙生生不息的法则相契合——就像草木在石缝中仍向上生长,舜的孝悌之心在家庭困厄中愈发坚韧,最终成为照亮人伦秩序的精神光源。
这种在家庭伦理中展现的道德力量,恰恰印证了"天命在己"的深刻哲理。孔子言"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舜帝的实践表明:天命或许会设置外在困境,但无法剥夺人选择道德行为的自由。瞽叟与象的恶意如同天命布下的"考题",而舜的孝悌则是给出的"答案"——这个答案不追求改变他人的行为,而专注于完善自身的德行。正如《中庸》所言"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舜帝最终获得的尊荣,并非天命对道德的直接"奖赏",而是德行自然生发的社会认同。这种"德不孤,必有邻"的效应,揭示了天命与道德的深层关联:天命虽不直接赏善罚恶,却为道德实践提供了自我实现的场域,正如阳光虽不刻意滋养花朵,却让绽放的花朵获得更多光热。
舜帝的家庭伦理实践,对破解当代"道德困境"仍有启示。现代社会中,不少人将家庭矛盾、出身差异归咎于"命运不公",却忽视了自身在伦理关系中的主动性。舜帝的故事告诉我们:即便身处"父顽母嚚"的困境,仍可通过坚守孝悌之道,将天命赋予的"逆境"转化为道德成长的"顺境"。这种从"怨天尤人"到"反求诸己"的转变,正是舜帝道德文化穿越千年的生命力所在。
二、德治化育:舜帝政治实践中对天命强权的超越
当舜帝接受尧的禅让,登上帝位之后,其道德实践从家庭伦理扩展到政治领域,形成了"以德治天下"的治理范式。这种治理范式最鲜明的特质,是拒绝将天命异化为强权工具,而是以道德感召力构建社会秩序,这与后世帝王"奉天承运"的强权逻辑形成鲜明对比,也深刻诠释了"天命超越强权"的本质属性。《尚书·舜典》记载舜帝"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这种"服"并非源于暴力威慑,而是源于对道德正义的认同——正如孔子所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舜帝的德治本质上是对天命秩序的顺应:天命从不依附于权力,却永远与人心所向的道德力量相呼应。
舜帝德治的核心,是"任人唯贤"的用人之道,这直接挑战了"天命在血缘"的世俗认知。当尧询问可用之人时,众人推荐舜"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尧遂"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这种考察方式彻底打破了"世卿世禄"的传统,将道德实践而非出身门第作为承接天命的依据。舜帝继位后,更是"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举八恺,使主后土",将德行与才能作为选拔官员的唯一标准。这种"选贤与能"的制度创新,表明天命的流转并非基于血统的"宿命",而是基于德行的"选择"——正如《周易·系辞》所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帝位作为"大宝",其合法性源于能否承载"天地之大德",即能否以道德滋养万民。
舜帝的"乐教"实践,进一步将道德精神融入天命秩序的构建中。《史记·乐书》记载"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展现出以音乐化育民心的治理智慧。这种乐教并非单纯的艺术活动,而是通过音律的和谐呼应天地的节律,让道德精神如春风化雨般融入民众心灵。《礼记·乐记》言"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舜帝的乐教正是将道德规范与宇宙秩序相联结,使人的行为自然而然地符合天命的节律,从而实现"政通人和"的治理效果。这种"不令而从"的德化过程,远比强权统治更能体现天命的本质——天命如同空气,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道德教化则如引导气流的山谷,让天命的秩序自然呈现。
舜帝德治思想对现代社会治理的启示尤为深刻。在权力崇拜与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下,舜帝"以德服人"而非"以力服人"的实践,提醒我们:真正的社会秩序不在于制度的严苛,而在于道德的自觉;真正的治理效能不在于权力的集中,而在于人心的凝聚。当我们看到某些地方依靠强权维持表面稳定却积累深层矛盾时,便更能体会舜帝"四罪而天下咸服"的智慧——道德的力量或许不似强权那般立竿见影,却能如大地般承载长久的安宁,这正是天命赋予人类的治理正道。
三、执两用中:舜帝中庸之道对天命无常的回应
舜帝道德文化中最具哲学深度的,是其"执两用中"的思维方式,这为应对天命的无常性提供了根本方法。《中庸》明确指出"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这种"中"并非简单的折中调和,而是在认清天命复杂性、世间矛盾性的基础上,找到符合道德原则又顺应客观实际的实践路径,它既是对天命"无端无常"的清醒认知,又是人在无常中确立方向的智慧。
舜帝处理"鲧禹治水"的态度,生动体现了"执两用中"的精髓。鲧以"堵"的方式治水,九年而无功,舜帝"殛鲧于羽山",却并未否定治水的必要性;随后启用鲧之子禹,支持其以"疏"的方式治水,最终成功。这种既坚持治水目标又灵活调整方法的智慧,表明舜帝深知天命赋予的难题(如洪水)没有唯一答案,唯有在实践中权衡两端、寻求中道。正如《周易》"变通者,趋时也"的思想,"中"不是僵化的教条,而是随天命流转而调整的动态平衡——就像舵手根据水流方向调整航向,舜帝的中庸之道让人在天命的"急流险滩"中始终保持前行的稳定。
舜帝对待"象"的态度,更彰显出"中"道在处理复杂人伦关系中的力量。象屡次谋害舜帝,在舜继位后却"封象于有庳",这种处理既没有违背"罪有应得"的正义原则(象虽受封却不亲政),又没有陷入"睚眦必报"的狭隘(保全兄弟亲情)。《孟子·万章上》记载孟子对此的解释:"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舜帝的做法,在"公正"与"亲情"的两端找到了平衡点,既维护了社会的道德准则,又尽到了兄长的伦理责任。这种"中"道表明:面对天命造就的复杂人际关系(如舜与象的兄弟关系),道德实践不应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应是兼顾多方的圆融——正如月亮有阴晴圆缺,天命赋予的人际境遇本就包含矛盾,"中"道正是在接纳这种不完美的基础上,实现最合理的安顿。
舜帝的中庸之道,本质上是对天命"二元性"的接纳与超越。天命既包含"春生夏长"的规律性,又包含"雷霆风雨"的偶然性;既赋予人"仁义礼智"的道德潜能,又设置"困厄险难"的生存考验。"执两用中"不是要消除这种二元性,而是要在对立统一中把握天命的整体秩序。这种思维方式对现代人应对复杂处境具有重要启示:在个人发展中,既不因顺境而盲目扩张,也不因逆境而彻底退缩;在社会治理中,既不过度放任个体自由,也不片面强调集体控制;在文明对话中,既不妄自菲薄否定传统,也不闭关自守拒绝创新。舜帝的"中"道,为我们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现代社会中,提供了一种既坚守原则又灵活应变的生存智慧。
四、古今贯通:舜帝道德文化在当代天命语境下的转生
从历山耕田到现代社会,天命的表现形式已发生深刻变化:古代的"寿夭穷达"演变为现代的基因差异、阶层固化、机遇分配不均;舜帝面对的"父顽母嚚"转化为当代的家庭伦理异化、代际冲突加剧;而"洪水滔天"的自然挑战则升级为气候变化、生态危机等全球性问题。但舜帝道德文化所蕴含的精神内核——在天命限制中坚守道德实践、在无常境遇中保持主动担当、在矛盾关系中寻求中道平衡——依然是破解当代困境的钥匙,其转生为现代价值的过程,正是中国文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生动体现。
在个体层面,舜帝的"孝悌"精神转生为现代家庭伦理中的"责任与尊重"。当代社会的家庭关系虽不再有"象傲"式的极端冲突,却面临"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家庭冷暴力"等新型问题,其本质仍是天命赋予的亲情纽带与个体自由意志的张力。舜帝"爱弟弥谨"的实践启示我们:现代家庭伦理不应是对传统孝道的机械复刻,而应是在尊重个体独立的基础上,主动承担亲情责任——正如舜帝既不纵容象的恶行,也不放弃兄弟的情谊,现代人也应在"独立"与"联结"之间找到平衡,让家庭成为抵御天命无常的精神港湾。某社区开展的"代际互助"项目,组织青少年为独居老人提供服务,同时向老人学习传统技艺,正是这种转生的生动案例:它既突破了传统孝道的等级性,又保留了"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的核心精神,让家庭伦理在现代社会焕发新生。
在社会层面,舜帝的"德治"思想转生为现代治理中的"道德引领与制度完善"。当代社会的治理困境,很大程度上源于"强权逻辑"与"功利主义"对公共道德的侵蚀——某些地方为追求GDP而牺牲环境,某些企业为利润而漠视消费者权益,这些行为与舜帝"阜吾民之财"的初心背道而驰。舜帝"举贤与能"的实践启示我们:现代治理不应是"制度万能"的机械操作,而应将道德价值融入制度设计,让"贤能者"获得施展空间,让"有德者"得到社会尊崇。浙江"最美现象"的持续发酵,从"最美妈妈"吴菊萍到"最美司机"吴斌,正是通过表彰道德模范,在制度之外构建起强大的道德感召力,这种"德法兼治"的实践,与舜帝"以德化民"的治理智慧一脉相承。
在文明层面,舜帝的"中庸"之道转生为应对全球性危机的"和谐共生"理念。当代人类面临的气候危机、文明冲突等问题,本质上是"极端思维"对"中道智慧"的背离——或坚持"人类中心主义"无限掠夺自然,或陷入"文化优越论"拒绝文明对话。舜帝"执两用中"的实践启示我们:文明发展必须在"利用自然"与"保护自然"之间找到平衡,在"坚守自我"与"包容他人"之间建立和谐。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强调"和而不同"的文明对话,倡导"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伦理,正是舜帝中庸之道在全球语境下的创造性发展——它既不否定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也不忽视天命(自然规律)的限制,而是寻求人与自然、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动态平衡。
舜帝道德文化的当代转生,并非简单的"复古",而是在理解其精神内核基础上的"创新"。就像舜帝从家庭伦理扩展到政治实践,现代社会也需要将传统道德精神从私人领域推向公共领域;就像舜帝用"乐教"化育民心,现代社会也需要通过文化创新让道德价值深入人心。这种转生的过程,印证了天命与道德的永恒关系:天命虽无常,却永远为道德实践留下空间;道德虽不变,却总能在不同时代找到实现自身的新形式。
结语:以德为舟,渡天命之河
当我们回望舜帝的一生——从历山之农到四方之主,从家庭困厄到天下太平——看到的不仅是一位圣王的成长轨迹,更是一幅人类以道德应对天命的精神图谱。舜帝的道德文化,本质上是人类为穿越"天命之河"打造的船只:孝悌是船身,承载着人伦的重量;德治是船帆,借助着民心的风力;中庸是船舵,把握着前行的方向。这艘船或许不能改变河流的走向(天命的无常),却能让人在波涛中保持前行的稳定;或许不能预知暗礁的位置(命运的未知),却能让人在碰撞中坚守自身的完整。
舜帝与天命的互动,揭示了一个永恒真理:天命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现成的答案,而在于激发人的道德潜能;道德的意义不在于换取天命的回报,而在于让人在任何境遇中都能保持人性的光辉。从舜帝"风雨不迷"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从颜回"陋巷不改其乐"到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中国文化始终相信:真正的强大不是改变天命,而是在天命之中坚守自我;真正的智慧不是预测未来,而是在当下活出应有的品格。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舜帝的道德文化给予我们的,不是逃避现实的安慰,而是直面困境的勇气;不是教条式的答案,而是创造性的智慧。当我们将孝悌转化为家庭责任,将德治转化为社会担当,将中庸转化为平衡之道时,便是在续写舜帝未竟的实践——以道德为舟,在天命的河流中,载着文明的火种,驶向更辽阔的未来。这或许就是"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深层含义:明德之路,始于舜帝,传于后世,而每个时代的践行者,都是这条路上的新坐标。
202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