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阳县位于大齐西南边境,与燕国百水郡接壤,三年前燕齐交战,燕军所到之处大肆杀戮,陵阳县的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大部分村落皆被焚烧摧毁,昔日的山水田园顷刻化为乌有,如今取而代之的则是大片的荒山野草与残垣颓瓦。
慕青从前退隐江湖时曾在陵阳住过一段日子,原先的住处就在这女娲山下的梅花村里,梅花村四处环山,道路阡陌交错着,加之只稀稀落落的住着几户人家,极不易被外人找到,因此得以避开了三年前的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傍晚时分,西斜的夕阳恋恋地渲染着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经意间勾勒出片片妩媚的晚霞,晚霞醉醺醺地笼罩着山下的梅花村,梅花村的村口站着几个人:男人,女人和孩子。
从田间归来的农夫一手扛着锄头,一手牵着一个约有六七岁的小姑娘,边走边愉快地交谈着什么。
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只用狗尾草编织而成的大蚱蜢,蹦蹦跳跳的好不天真烂漫。小姑娘眼尖,忽然就使劲摇了摇农夫的手,指着那村口穿白衣的男子欢快的叫道:“爹爹,爹爹,你看,那可是夫子回来了?”
农夫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望去,望向那男子,一双死水微澜的眼睛即刻变得鲜活明亮起来,笑容慢慢爬上他那久经风霜的脸庞,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迈的更大了些。
慕青宽大的手掌心里还静静地躺着方才自地上捡起的半朵梅花,一半枯萎一半娇艳,耳旁忽然穿过的风带来了小姑娘脆生生的言语,无端打断了他来不及的惆怅,轻轻转身,回头,看着正迎面跑过来的小姑娘和她后面加大步子而来的男子,立刻便笑了,笑的温润如玉,如沐春风,即刻蹲下来一把抱住那软软的小身子,声音都带着笑意,“三年未见,阿沅与你爹爹可还安好?”
“一切都安好,就是夫子不在,阿沅与爹爹一直都很想你。”
阿沅爹爹笑着卸下肩上的锄头,伸出手拍了拍慕青的肩膀,“青弟,别来无恙。”
“张兄,你……”,不过三年时间,张枫的一头墨发已变得雪白,人,也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慕青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无从说起。
张枫却不甚在意,望向穆青身旁的妇人和孩子,询问道,“青弟,这是?”
“这是家嫂和两个侄儿。连年,连玉。”
“原来是嫂子和两个侄儿,张枫失礼。”
那妇人牵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笑得温雅,微微福身,算是见过。
三月的清风刮过,梅花轻轻的飘落,阿沅伏在穆青的肩上,没有看见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剑。
“夫子,你的剑怎么没有了?”
“丢了。”
“丢在哪儿了?为什么不去找回来?”
“丢了的东西怎么还能找的回来。”
穿过梅花林,尽头是两处院落,矮篱笆一圈圈围着,围成比邻而居。
慕青解开东边小院门扉上的栓绳,院内梅花满地,虽已有三年多未曾住人,但是昔年他与张枫君子之交,比邻而居,后虽有事离开,张枫仍时不时的过来打扫照看,是以,屋内器具虽已破旧,却拾掇的干净有致。
张枫回家打酒,慕青与大嫂在灶屋里忙活着做晚饭,阿沅年纪小,是个坐不住的,慕青遂让连年与连玉带着她到院子里玩耍。
晚风乍起,树上的梅花飘落,地上的梅花飞扬,一时间洋洋洒洒,落英缤纷。
阿沅追着纷飞的梅花在院子里跑的不亦乐乎,素白的衣衫与花与天地似乎融为了一体,连玉与连年并排坐在树下托腮看着阿沅,小小的少年,有很多心事。
连年想起了以前爹爹还在世的时候,自己与连玉也是这般快乐,突然就有些伤感起来,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身旁的连玉,“你说,她要是一直都这么快乐多好。”
连玉托腮望着那缤纷中的小小身影,知道连年说的不过是一种奢望,人怎会永远快乐呢,“叔父说人这一生不会永远快乐,也不会永远悲伤,悲伤和快乐总是交替着的。”
连年回头看着连玉一脸的认真模样,没有再说话。但他心中却并不认可连玉的话。
后来,年华逝去,连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他终其一生想要的不过是与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可上天偏偏赠他与所爱之人一生悲欢,那时他想起这一晚连玉对他说过的话,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那时候年纪小,他总以为自己会与别人有不一样的人生,听不进去人生实苦的结局,枉费了痴心追求一生,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张枫取酒归来,唤他们吃饭,阿沅在院子里跑的满头大汗,树下连玉从怀中拿出手帕为她拭汗,她笑的眉眼弯弯,“连玉哥哥,你真好看,”余光一瞥看向一旁青衫着身的连年,又道,“连年哥哥也是好看的。”
这一晚,梅花树下,连玉微微红了脸庞,连年悄悄别开了头。
后来的后来啊,他们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却独独记得有一年梅花树下,有一个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说:
“连玉哥哥,你真好看。
“连年哥哥也是好看的。”
屋内慕青正把最后一个菜端到桌上,张枫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梅花酒未斟,人却微醺,一双桃花眼醉意深沉,“青弟,阔别三年,今日你我一醉方休。”
慕青亲自斟上了酒,就如从前一样,“张兄,请,”一切尽在酒中。
这场家宴吃到很晚,穆青大嫂早早的收拾了床铺,三个孩子已经酣睡,屋内烛光星星点点,外间那两个人还在对饮。
“阿青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
“见过。”
“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不是有意杀我大哥的。”
“还有呢?”
“她说她其实不喜欢梅花,她喜欢的是海棠。”
一阵无言。
“剑你给她了?”
“给了。”
“阿青,你,还是放下吧。”
“张兄若是能放得下,恐怕也不会白了这头。
屋外的月光洒了一地,喝醉的人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