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现在进行时，所有的想法都是暂时的。

关于在医院工作的回忆，是从夏天滴滴答答转不停的时钟开始的。

5：30 AM

那时我的手机上有个设置为“5：30  每天”的闹钟。

轮转的第一年，新手上路，我的班次多数时候都是“早连”，每天工作时间：6:30~14:30,一共8小时，包括中午半小时吃饭时间。结束之后，就可以潇洒下班。

我很喜欢这个班次，除了要早起，几乎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尤其夏天，天亮得早，又温度适宜。早点上班就意味着早点下班，下班后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把时间，实在太幸福。

为了省点房租，我住的离医院并不那么近。一般15分钟公交+15分钟地铁+10分钟步行或是40多分钟公交，这段通勤路途，在疲惫工作的一天中实在算不上轻松。早起上班错过人流高峰，能省上一半的时间，坐公交直达只要20多分钟。

公交窗外

不过，刚刚工作能够独立赚钱养活自己的新鲜感和成就感，让我每一天都精力充沛。

上早连班时，我一般6:20到达科室，换上工作服，走进治疗室，戴上口罩，准备好用物。

6：30 AM

早上6:30，一天的工作从推着小推车开始做口腔护理、会阴护理开始。

从走廊的一端开始，经过一间间病房，走廊里的冷气清爽宜人，而打开病房门后扑面而来的：有时是酝酿一夜后发酵的汗水味，有时是窗外吹来的干燥清爽的夏天的味道。

“沟通”是必要的工作能力，我的工作从早上和大家打招呼开始。自然养成了“闻味辨人”的能力，和不同的人沟通，也有着不同滋味。

比如此时对待汗水要温柔。

我：“早，夜里没开冷气吗？是不是觉得冷？”

患者：“不冷，热哦，不过担心冷气吹多了头痛，开到下半夜关了。”

我：“奥，其实……”

患者：“我们不能感冒的……（省略很多很多的担心）”

我：“哦……嗯嗯，你们觉得舒服就好。”

沟通方式之一：体谅与妥协。这一直被我视为的低阶沟通技巧，却也是我早早学会的避免无意义纠纷的自保行为，更被我们戏称为必备“保命”技能。

而清爽的夏天味道，一如既往会带给我感动。

慈祥勤劳的大爷、大妈们习惯早起，给房间通风换气，远远地看见我就开心地和我打招呼：

“吃早饭没？”

“我让女儿带了栀子花过来，拿点去你们护士站。”

比起关注病情，他（她）们更爱和护士医生聊聊天、说说话，缓解缓解在医院久住的寂寥。

8：00 AM

等到8点后，这一天正式开始，我也开始不断接到班次之外的新任务。

“帮我去给X床量个体温。”

“帮我给X床上个监护。”

“帮我接一下新病人。”

我的名字经常会出现在各个老师口中，甚至回荡在整个病区。我无比尽心尽力，结果有时仍是费力不讨好。听话帮忙有时换来的反而是老师们有意无意的嫌弃：“别把自己当同学”、“这不会吗？我没时间教你。”

第一次，我开始切身感受并认真思考冷漠、善良、单纯、自私种种，脑袋开始变得复杂。

午饭时间，是八卦休闲时间。

12：00 AM

微波炉里热好的饭菜渐渐摆满桌子。

“我家婆婆烧菜，老说不能吃咸，油不能重，寡淡寡淡的。还说外面那些好吃口味重的用的都是地沟油。”

“那不是为你好，我家都是公公烧菜，味道还可以，你尝尝。”

“我这也是婆婆做的……”

我低头默默吃着点的外卖，味道一直不错，我挺喜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的是地沟油。

“我家宝宝要上幼儿园了，公立和私立哪个好？”

“这你要好好选，幼儿园就是起跑线，落下了就不好了。我和你说，X家小孩……还有辅导班也很重要……”

聊起这些家长里短，老师们总是很放松，也很跳跃。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满足自己的八卦好奇心。

“XX牌新出的包包很好看，有人要买吗？我下次去香港给你们带……”

“我看看，给我带个红的……”

“唉，这种你们年轻人觉得怎么样？”（突然被点名）

“额……还不错啊，不过，我驾驭不了。”（受宠若惊然后被价格吓退的我）

发工资的日子，是每个月最开心的一天，攒钱，让我在日渐疲惫的生活中找到干劲。中秋节我给爸妈和妹妹送上了精心准备的礼物，用金钱买来快乐的那瞬间，让我开始舍不得这份工作。

可我不愿去过多关注的孤独，也在日月穿行中慢慢发酵。

夏天过去后，日照变短，寒冷的冬天来临，我渐渐感到疲惫，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

冬季5:30的天空是深蓝近乎墨色的，太阳在安睡，天空还挂着半弯月牙，路灯下的公交站台是我孤单单的身影。湿冷的空气里，一个人的上班路给了我思考人生的空隙。

冬季的公交站台

到达科室，所有冷清的思绪被暖洋洋的暖气吹散，投入工作，忙碌让我暂时忘却那些虚无的烦心事。

护士工作的面纱也慢慢被揭开，那些不美好也赤裸裸展现在眼前。

“小护士，灯坏了。”

“小护士，厕所门坏了。”

“小护士，能把你们X主任号码给我们一下吗？好方便我们联系问问病情。”

“你们护士怎么还不来人？别人是病人，我们不是啊……”

“不想听你们说，我们想听医生怎么讲……”

我陷入彷徨，究竟是护士工作如此让人苦闷失望，还是所有工作都是如此？

每天的生活，就像电影里的穿插镜头，公交车与地铁交错的身影，医院上下班拥挤的电梯，一个又一个瞬间提示我，大幕即将出现“五年后”、“十年后”，甚至“Ending”。

我无数次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

不是。

那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某天，一位工作三年的老师问我：

“你有打算买房吗？”

“啊？……还没想过。”

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单身公寓，准备付首付了，不大，但想在结婚前有个自己的窝。

一直懵懵地过日子的我突然感觉被敲醒了，关于南京，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个过客，对于未来竟没有一丝清晰的打算。

尝过面包的甜味后，我已经不敢再幼稚地轻易用梦想逃避生活的责任，我害怕失败后的一无所有。

我越来越喜欢孤身一人的下班路，不必在人群里掩饰自己的孤单。

某天，下班后的地铁站，我碰到了一个手捧着束干花的年轻姑娘。见我一直盯着花看，姑娘兴奋地和我介绍她的那束“彩星”，也就是水晶草。自来熟的模样很热情，我不懂花，也就兴趣满满地听着。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身份，我们聊了两站路，直到她到站。

回家后，我心血来潮查了水晶草的花语：勇气与美丽。代表着你给了我勇气和自由，以及整个全新的世界，拥有了你，自己才是无比快乐和幸福。

我想鼓起勇气去改变自己的现状。

想要逃离和改变的心日渐强烈，我无比希望能找到一个同伴。

“我在考虑辞职，觉得压力好大，每天也不开心。”

“我也想，谁想干这个……”

“我也是啊……”

和工龄相近的同事们聊天，我欣喜地发现找到组织了。

然而现实残酷地向我泼了一盆冷水。即使一样的负能量满满，真正想要离开的人就我一个，我似乎变得更加孤单了。

看着朋友圈狂欢的她们，再看看沉寂的自己，我知道毕业之后，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一个人掌舵，一个人前行。

我不再寄希望于找到同伴，开始让自己忙碌起来。通过各种途径，联系了许多旧友咨询和交流，为再一次的重要人生选择做努力。

最终，我鼓起所有勇气，递上辞职信。

“你知道定科后你工资能拿到多少吗？”

“辞职后你能做什么呢？”

“我觉得一个女孩吧，在医院这个环境安稳单纯，不好吗？”

“你确定以后做其他工作就不后悔吗？”

……

从病区护士长，到大科护士长，再到护理部主任。每一次谈话都要经历一次劝退，每一次在安稳的当下和动荡的未来之间选择的碰撞，都让我辗转难眠。

少年时爱谈理想，可成年人必须关心生计。

工作的最后那几天，我以不同的心态静静观察着身边的同事，感受她们的无奈与无力，满足与快乐。最终坚定了离开的心。

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本就是件难事。

然而我无比清楚的是：我还想挣扎，我不想在23岁的年纪去过33岁乃至43岁的人生。

孤独的我，无助的我、安静的我……或许也都是曾经的她们。

（没有辞职的她们，和她们的朋友圈）

回头看，毕业已经两年了，离开了学校，大家的生命轨迹犹如四通八达的道路，各奔东西，难有交集，但每个人都在真实地活着，都在努力朝前走。

有人在如履薄冰中艰难适应长大，有人如鱼得水并干起了副业，有人继续坚守护士岗位，有人已经寻找新机会成为公务员。

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过往与日常，或许与职业无关，都是人生逃不开的必经之路。

护士并不是某个特定的魔咒阻碍我们的脚步，还有着无数不是护士的年轻人正在经历和我们一样的焦虑与压力。

考验我们的是生活本身。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只希望自己能够不贪恋生活的甜，不畏惧生活的苦，勇敢清醒地成为更好的自己。

那便足以，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