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受师兄的邀请,去马德里参加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并在“工业控制”分会场做了一个主题为“基于物理信息和实时数据的混杂模型预测控制”的报告。
这是一个规模较小的会议,分会场上总共不足50人,且与我的研究方向并不吻合。由于原定的演讲者遇突发情况临时取消了行程,师兄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便搬来我这个闲人救场。贪恋于一次“公费”旅行的机会,我便欣然同意了。在我的认知里面,放过任何水道渠成的机会都是与人生为敌,当傲骄的生活都屈尊向你发出了邀请,你还矫情拒绝,就别怪机会不再来。
讲演完毕,回答了两个与会者的问题。根据经验,一分钟内若没有人再提问,我的报告就算结束,主持人会请下一个演讲者上场。
我正收拾电脑,向观众席微鞠躬作势离场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抬头迅速环视,寻找说话的人。
“树博士,我可以再请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在这儿……”应声,我这才发现了他。他坐在会场最后排右侧最外面一个座位上,其实那个距离并不远,但他的座位旁边置放的易拉宝被过往的人蹭到了他的座位边上,从我的视角看去正好把他挡住了,所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我挥了挥手,咧嘴笑开了一个巨大的笑容。这是一个非常有感染力的笑容,不发出任何声响,从嘴角漾开,连同眼睛、鼻子几乎和谐地晕开成了一个有能量的八卦圈,散发的都是温暖和善意,足够使每一个遇见的人主动陷落。
“当然,我非常期待交流,请讲您的问题。”我冲他笑笑,以示真诚。这时我才得空看清他。姜黄色西装,蓝色眼睛,高高的鼻梁以及一头细卷的棕发显示了他的西方人属性;格外深陷的眼窝让人觉得似乎又有中东阿拉伯血统;显著的口音和与高大的北欧人不太匹配的身高暗示了他极有可能来自南方;从鬓角和满头夹杂的白发几乎可以估摸出他已超过70岁,不过纤细的四肢和平坦的小腹又昭示着他良好的生活习惯。
“树博士,我觉得你的报告很精彩。不过,我想你所提的方法在实际的工业化过程中,用于给现场工程师的实施手册还可以做得更简洁些。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这位先生非常轻松地开始侃侃而谈,话语间雀跃着笑意,话还没开始讲,你便能从他语调间判断出他要讲的你一定爱听。不过,还没等听到问题,我心中便对此人升起一些疑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一种少年的气质?怎么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如果说第一个疑惑是八卦,那第二个疑惑便有可能是无稽之谈了,虽然有一瞬间,我几乎能认定他似乎早就认识我。
“我预感到您要讲的建议将会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先生请讲。”我连忙回应。
他非常有条理又极有说服力地为我列了三条建议,几乎为我指明了一条下一阶段的工作方向。回想我抱着来旅游的心态参加这次会议,却得到此宝贵指导,瞬间感觉不虚此行,便真诚地再三致谢。
没想到的是,实际上,他对我的兴趣比我对他的兴趣还要大。下一个演讲者开场5分钟左右后,他轻手轻脚走到我的座位旁边,笑着轻声问:“小树,你不认识我了?”其中,“小树”用蹩脚的中文发音。
我是在一瞬间回过神来,嘴巴惊成一个O型,还作势用一只手去捂嘴,用于加强惊讶的语气,“原来是你啊!”实际上,我在说这句话时,只是感觉我们以前应该认识,而且还是不太远的关系,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小树”这个称呼?但仍然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问我,是否可以到走廊里说话。他跟我说话的全程都笑意满满,而且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猜我假装认出他的装腔作势肯定没有逃过他的注意。人越是在心里没底的时候,越急于表现成热情洋溢和积极主动的姿态。
一出会场的门,我便夸张地挤出一个笑容,故作恍然大悟状,“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好久没见了”,停顿一下,此处如果能说出他的名字便是完美,但脑袋里搜刮无果只好强笑,后又亲切地加了一句:“你好吗?”和少年时期的自己相比,我不敢说我已在时光里变成了我渴望成为的那种人,但这种场面上“见风使舵”的能力确实是与日俱增,而且越年长我越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人生里从来不止有黑白两色,大部分的烟火故事都是在中间的灰色地带上演的。
“我很好!”微笑先生又笑了,是那种由心底升起来而掩饰不住的笑意。他的真诚把我的虚伪衬托得无处藏身,瞬间感觉有一点尴尬。好在他又说了一句,“距离上次在伦敦希斯罗机场喝咖啡,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吧,小树,你还是那么年轻。”似乎是有意在提醒我,而且提醒很有效,二十多年前、希斯罗机场、小树,奥,这世界真小。
“罗哈斯教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喊到,“很高兴再见到你!”我们不约而同地拥抱了对方,这才是真正好久不见的友人应该有的反应。我这才慢慢将他现在的脸与印象中的那个男人对应起来,竟然越看越像,仿佛昨天才见过面一样熟悉。
然而,当我真正认出他的时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我是期望再见到他的,但再见面却还是不能减轻我对他的厌恶,而且这厌恶是在认出他一瞬间后从心底突然升起的,想想刚刚我对他真诚的笑意印象那么深刻啊。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认出他,他到底是哪里变了?
“嘿,请叫我丹尼尔,我没那么老吧,好吗?”他说着假装无奈得摊开双手,又插在腰上,并习惯性地扭了一下臀,那动作竟和严雅婷第一次引见我们认识时一模一样。我愣了一下神,三十多年过去了,眼看着我就要退休,掐指一算,这先生至少七十岁了。可他还是一副少年的神态。
一个人的状态是他的年龄、体型和神态共同融合的综合展现。年龄是最不能抵抗的,接纳它才能与之和谐共处。而体型虽然会与遗传有一定的关系,但依靠好的生活习惯和一点自我管理能力也能保持得很好。神态是最难驾驭的,读过的书、见过的人以及经历过的事都会变成孕育神态的养分,而且这些养分对特定神态的作用机理却难以探明。说不清,但辨得明,就像我虽然写不出好的文章,却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一样。罗哈斯教授就是这种我明明很讨厌他,却还会被他的状态吸引的人。
大部分人的神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散,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眼仁的颜色变化。无论是棕色的、绿色的还是蓝色的眼仁,确实是少年的眼仁颜色更深也更亮,垂垂老矣之人颜色更浅更暗淡。而罗哈斯教授的眼仁还是像三十年多前一样亮,但亮得有所不同。
今天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还是很亮,但这亮里更多的是肯定、笃定和坚决的意思,亮得柔和又充满暖意。而当年亮则亮矣,却充满了怀疑、探寻和评判,那眼神就像一束高密度的光,企图一眼看穿你所有的隐藏,展示着一种“别给爷儿耍把戏”的傲然和凌厉,像极了深秋的寒风,凛冽人心。比容颜变化更大的是人神态的变化,这差别恐怕就是我刚才没有认出他的原因吧!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你恐怕是老不成了,丹尼尔。”我这句话说得真心真意。听到我的话,他心满意足的大笑起来。这是我最欣赏他的一点,大多数时候简单直接,无论对方起一个什么话题,他都会给一个最真实的反映。如果他不喜欢你的问题或者回答,他也会直接跟你说,‘我不喜欢你这样’或者‘你这样很粗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很轻松愉悦。
“这里是西班牙,你不打算学习一下我们的问候礼吗?”他狡黠地挑一下眉,浅笑看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随即大笑起来,这是今天我遇见他后第一次最没有防备的反应了。罗哈斯教授一直对东方人的保守怀有一种善意的挑衅,觉得成年人的拘谨很可爱,所以过去总是喜欢找各种机会刺激相熟的东方朋友,并不是真的想挑战谁,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我们被逗的面红耳赤。
今天他又挑起几十年前的玩笑梗,真让我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只是他忘了,我已经54岁啦,西式双面吻面礼早已不像当年那般让我觉得难为情了。人对于许多新鲜事物的逐渐接纳很多时候是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有的是出于了解,有的则是出于麻木。就像我最开始不能接受公共澡堂这种生活方式,但是在环境里待久了也便因不想与众不同而渐渐麻木适应了。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