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苏辙是和兄长一同在眉山的春日里见过海棠的。
彼时二人尚且年幼,并不懂得花落同悲等些许情感,只是也喜欢一同站在花下,听雪花落地的无声,即使细雨湿衣也未尝觉寒。
苏轼一向是闲不住的性子,
“阿同,阿同,海棠!”
说罢,一枝新折的海棠已被他斜簪入苏辙的鬓间,海棠还带着清晨的露凉,确是不及他的卯君。
他的卯君簪花一向是很好看的。
“兄长?”
苏辙回过神,发现鬓边被簪上了海棠,他想伸手,却被苏轼制止。
“阿同簪花像画本上的海棠花神!”
苏辙无奈地笑,“兄长……”
那样明媚的春日,那样被历代文人吟咏过的海棠,随着春日的和风飘过漫无边际的山野。朝阳透过花叶洒下点点熔金,又在缝隙间缓缓升起。
后来,便是初入京的那一岁上林苑的海棠了。
苑外车水马龙,花月春风,皆是赏花之人。
新砌的石阶下落红片片,他们就挽着手踏花而去,足底染上淡淡的花泥。
彼时仍是少年心性,苏轼也不过虚长苏辙几岁,苏轼却仍喜欢将随手折下的海棠簪到苏辙的鬓间,苏辙也不躲开,只是任着他胡闹,最后也不过偷偷拈在手里,回去风干夹在古籍中。
苏轼看到后只是笑,然后不了了之。
后来几经离乱,那些古籍一一散乱,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倒是那几枝海棠,却留下了些朵,都成了最后留在身边不多的关于那人的物什。
只是那是官家的海棠,不是眉山的海棠。
有一次苏轼突然问他,“那些海棠应是十分不自在的吧?”
苏辙明白兄长所指,他是一向不喜欢被拘束的,她只是怕有朝一日若真成了朝臣,他不愿围着自己的心思,只做一枝苑中海棠。
后来,他也的确终其一生没有违了自己的心思,只是不为世道所容罢了。
苏辙便安慰他道,“不会的。生于苑而得众赏,生于野而得自由,本都是相通的,况且子瞻非海棠,又安知海棠之不自由?”
苏辙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苏轼于是大笑,
“但是阿同,若是我,我不愿做这求美人折枝的苑中海棠,而愿被种在西山上,即使只有朝烟和宿雨,应该也是值得的。”
后来又风尘仆仆不知了多少年,他们各自赴任,相见都十分有限,也没有一起看过海棠了。
他也曾抱着古籍坐在水边眺望兄长的方向,可是入眼只有无边的山脉,而江水不竭。
当日傍晚苏逊在水边诵书,挽起衣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涤缨。
苏辙亦坐在水边,他垂首,拂过眼前垂下的几枝花桠。
“叔宽可是想叔党了?”
“是。父亲可是也想念伯父了?”
青年人亦拨开垂在水面的海棠,脸上显出明快的笑意。
苏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起身。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即使曾经朗然如羊蹄甲花的盛开,早已也随着海棠的开落,被逐渐淡忘。
苏辙教苏逊吟兄长寄来的词句,无论是一蓑烟雨的平生,还是此心安处的吾乡,都被重新细细道来。
他分明知道黄州不过是他给自己逃离掌握的一个借口,分明是想要江海寄余生,可真是吾乡,又真是闲人?又是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
晋有武陵人误入桃源,后不得而返,从而怅憾余生,苏轼便是这误落尘网的羁鸟,就像当渔人再次入那桃林,却惘然不知所归为何,可是又分明知道不是梦一般,他也回不去了。
或者说,他们都回不去了。
苏轼在寄来的信中写道,
“子由台鉴:一别之后,两地相宽,恍然又数载未见。时值春日,东坡春麦初荠,又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而土人皆不知其贵。因其枝十三,故名之曰十三娘。携客置酒,落红时堕金樽,今已五醉于其下矣。因数与之酩酊,惜其豪饮,又疑其祖眉山,故折花之一,因聊赠春景,留倦时观,畅叙幽情,以慰离索。”
这样的信笺还有很多,苏辙懂得苏轼那些难以言表的情感,又有时常常不免为兄长担心,担心他不合时宜,再次迁谪,却又不敢过于明说,诉于纸笺便是聊聊数行。
“子瞻展信安,近来安好。观子瞻黄州州海棠,颇有胭脂尽染之姿,又思及古人‘折花逢驿使’等句,念幼时同行,眉山城外海棠似雪繁茂,而今飘蓬转徙,棠花似雪,不及还家。”
待他搁笔,又连夜差遣苏逊去到最近的驿站方歇下。
苏辙紫夜梦得乱,一会儿是眉山大雪落后满枝茫茫然的白,一会儿是京中清明簪花西楼无边的雨,一会又是黄州雪堂外满地纷纷然的落花。
梦里那人尚着青衫,站在花下,抬袖间落红片片,端得潇潇风骨。满树海棠开得荼靡繁复,却不及那人风姿半分。他转过身,鬓角还是少年的模样。
“阿同。”
他听到他唤。
“万里归来年愈少”,苏辙记得他曾写过。
莫非当真是归来万里,相逢仍时少年时候?
苏辙不敢多想,他分明是懂得兄长笔下“似二陆归来俱年少”之意,而今却也恍惚了。
“阿同,海棠开了。”
苏轼笑得开心。
苏辙于是也走上前,苏轼挽起他的手,和年少时一样。
苏辙没有挣开。
“这是海十三娘,还没有向阿同介绍……”
“你同我信中提过的。”
“百闻不如一见么。海十三娘,这是阿同。”
有风吹过花枝,落下落红片片,似是棠数的答音。
苏轼于是自顾自地坐下倒酒,“阿同,入席了!十三娘乃黄州第一豪饮之树,又逢阿同同在,实乃幸事!”
苏辙于是也举杯,向海棠花一敬,
“幸识,幸识。”
苏轼于是笑得更开心了,“阿同,十三娘说他和阿同也是同乡。”
“莫非是年少时眉山的那枝?”
“哈哈,即使不是,也一定是它的后代!”
……
他们一起坐在树下,不知饮了多少坛酒,只记得最后,那人的身影和年少时重合,然后便又化作了满树的花枝。
第二天醒来,便是得知兄长被贬去海南的讯息。
苏辙于梦中惊醒,颤微着手读了信笺,分明,分明昨夜还一同赏花,怎么又?
苏辙猛地吐出一口血,便又倒在了榻上。
……
再不知是过了多久。
便是苏轼的死讯。
苏辙是一向不相信这些的,就像在黄州那样,最后也不过是留下几句小舟从此逝一类的词句。
可是这次没有。
那是清晨,眉山的初阳刚刚没过海棠树梢,夏逾秋尽,只留下一些枯枝败叶。
他梦见自己化作十三娘,站在雪堂外,看兄长写下一句句的词句。
他看见书童扣门询问,又将酒洒在树下,化作点点泪痕,湘妃撒过的湘竹也大抵如此,他这样想。
最后的最后,他们一同又喝了酒,酒是新醅的,还浮着绿蚁,却是他喝过最好的酒。
随后,苏轼便化作一缕风,飘上了花枝,和海棠牵连在一起。
便是了。
和风拂过眉山满山的海棠,又绵缠于三更入梦,一如他们年少时相挽的手。
海棠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