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清晨,鸟儿鸣叫,微风吹来。
陈旧的被褥探出白花花的头颅,一双呆滞的褐色眼睛努力搜索着什么,四处打量,瘦干的右手举了起来,大大小小的黑斑布满了每一根手指,云清老太太抹了把眼泪。
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流泪,昨天是她这辈子哭得最多的,她也没想到分离是这么痛苦,她突然记起三十三年前,老伴因高温犁地,倒在田里,永远离开她的场景,接着是养了四年的外孙女秀秀因农耕,无人照顾,送还给二女儿,接连两次的生离死别让她眼睛都哭瞎了,过了很久很久才恢复一点视力。如今老了,八十四岁的高龄竟然又回到老宅。
左手的剧痛让老太太额头顿时皱起来,她刚刚侧身压到自己的摔断的手,急促的呼吸声与床板的咯吱声交叉在一起。
窗外传来虫鸣声,仿佛在为老太太打气。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总算是靠在床头上,坐起来。
看向木窗,一小片绿色映入她的右眼,她能清晰的看到芦萁,在微风中摇摆,视线扫过墙壁,那古老的衣柜还在,是老伴亲手打造,涂红色油漆,有她最喜欢的图案,绿叶荷花。她这辈子没有文化,却嫁了一个有文化的老实人。
一阵阵霉臭味传来,老太太心里一沉,喃喃道:“很快就会有屎尿,甚至腐臭味加进来了吧。”她看看天花板,儿子应该还没醒。肚子咕咕叫起来,眼神黯淡,虚弱地看着窗外的岩壁。
视线再次模糊,她想起自己对二女儿和外孙女的请求,心里十分愧疚,但是她别无选择,是的,别无选择,即使伤了她们的心,她也依然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知道这样做不得好死。其实她做梦都害怕,害怕饿死,病死,痛死。她这辈子虽没大富大贵,但也没挨过饿,身体硬朗,十年前还能种地。
想着想着,老眼昏发,呼吸急促,她不得不挪动身体,让自己平躺在木板床上,身体一放松就睡了过去。
窗外的芦萁长得越来越结实也茂密了不少,云清老太太特别享受早晨的时光,她努力撑起上半身,发现一点力气使不上,她只能躺着看窗外,鼻子传来屎尿味。她也知道尿片早就满了,可那次发烧,差点烧掉她的老命,她的喉咙还火辣辣的痛,除了呜呜声,啥也讲不了。
死亡的味道越来越浓,她掰着手指,有半年没见大女儿了,还有刚出生的外孙。她对人生也没有太多遗憾。儿子的房子在建,虽然不是靠他努力赚的钱,也是要出很多劳动力。他得自己到河里抽沙子,得自己买建材,当然钱是二女儿出的,还有最爱她的大外孙女飞扬。想到这里,泪水又流了下来。就连这个右眼也是飞扬出了大部分钱做的白内障手术。
饱一顿,饿两顿。老人家瘦得皮包骨,像一块破抹布似的埋在厚重的被褥里。
寒风叫嚣着,木窗被关上了,她盯着那薄薄的窗,脑袋昏昏沉沉。
三女儿,四女儿的声音传来,她努力睁开眼睛,脑袋依然沉重,被褥在一只纤细的手里拉下,她眼前一亮,是飞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秀发扎着马尾辫。她大声问着,怎么不放客家山歌,边说边动手拨动那搁置在木桌上的小玩意,只看她拿起充电线,插上,播放她最爱的客家山歌《巧妇斗恶婆婆》。
她嘴角上扬,看四女儿也在木桌前忙碌,打了一大碗瘦肉粥,一口一口地喂她,这是第六次了吧,三女儿弯弯的细眉下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跟老头的长相特别相似。头发也发白了,瘦弱的肩膀,扛下一个大家庭,同样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深深地知道生活有多艰难。小女儿高挑的身影在弱弱的灯光下忽现忽隐,她肯定在收拾吧,也是,她最讨厌她哥哥的邋遢。二女儿洪亮的声音响起来,还带来了稀客,二女婿。她曾经以为那一别就是最后的一面,毕竟他身体也不好,不适宜跑六十多公里来这小村庄。
她用舌头舔舔干涸的嘴唇,一支白色吸管就出现在眼前,她努力吸着,久违的饱腹感蔓延全身。她满足地留下眼泪,多想对孩子说,谢谢。同时也想让三女儿带香香过来。香香是最操心的外孙女,也是跟她相依为命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从哇哇一声哭,到现在上高中,她的目光都从未离开过。
如果自己听话,不矫情,尝试使用座椅大小便是否就能不摔倒,就能不中风,也能不瘫痪,也就不用在破旧的老宅里等待死神的到来。一切的一切是否都会改变?她不得而知,也没有人知道,毕竟根本没有如果。
看着眼前一大桌子的热闹,她想起她的70岁大寿也是在这个大堂里,那时飞扬才上高中,而香香只是四岁的小不点,总是围着姐姐转,让姐姐给她讲故事。暖光照在发着腐臭味的双脚上,她脚踝溃烂,在光线下显得灰紫。
冬天来了,大地像刚刚生产过的母亲,在汗水中,疲惫地睡去,和煦的阳光从天窗照下来。
她咪了会,醒来时发现她被飞扬和大外孙推到了禾堂上,她贪婪地四处看,就在自己家门口,晒衣服的地方,有十六年没有站在这里,她仿佛看到自己在这里凉衣服,晒芝麻,晒花生,晒稻谷的情景。泪水打湿了她厚重的外套。
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她抬起朦胧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大外孙,这是第十次了吧,自从大病后,再也没见他母亲来过,然而这孩子来得勤快,当然飞扬也勤快,第十二次了,从她儿子接她回老家后,第十二次探望她。
打趣的声音传来,飞扬歪着头说,“外婆,该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老太太傻笑了一下,只听飞扬高兴地跟她表哥说:看吧,早跟你说,外婆都不认识你了,太久没来了吧!外婆,您知道我是谁吗?”她点点头,弱弱吐出两个字,飞扬。外孙女笑得欢,指着她表哥问,“这又是谁?”
老太太努力睁大眼睛,想把这张跟母亲有七八成像的大外孙印进脑海里,她有预感,很快就看不了。
五个孩子小时候曾经在这个大禾堂追逐玩耍,帮忙晒稻谷,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大女儿和儿子,她固执地认为大女儿长得像她,性格也会像她,总是默默承受,默默付出,而儿子是她的荣耀,在农村,有儿子才有猪肉吃。
过了许久,当他们以为外婆已经睡着时,她却弱弱的吐出两个字:“永宁”。
飞扬反应很快,她马上蹲下来,握着她的右手纠正说,“这是永安,您的大外孙,他小时候可是在这里念了几年书,您不记得了吗?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何必强求。老太太泪水落下,轻声却深情地说,“永安。”
眼皮越来越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有听到儿子的哭泣声,很多年了吧,自从老伴走了,再也没有人拿棍子光明正大地抽他的筋骨,以致日日夜夜沉迷赌博,也没有人管。现在竟然哭成泪人。也许,也许真是时候,离开这里;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人总会有这一天的。
看着手机里出现的小人儿,她靠在儿子宽大的胸前安心的笑了,看着秀秀梨花带雨的,她想说点什么,愣是发不出声音来。嘴巴动了动,喘着气,晕死过去。
她进入了一片黑暗,突然一个光圈照在一个人身上。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疼痛消失了。她身体很轻盈,衣服还是那套碎花上衣和修脚的黑裤,她看不到地面,太暗了,越往光源走,越是看清那人的五官,是孩子的爸,四个女儿当中,二女儿和三女儿都比较像父亲,矮小却五官精致,像刀刻一样有棱有角,性格也像。
她不敢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样的梦境有过无数次,每次梦醒,都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
她用眼神跟老伴诉说着,情绪突然激动。老伴的手拍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一下子愣住了,又很快释怀了。她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三十三年。
看着熟悉的微笑,她也笑了,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孩子们,不管他们生活多困难,多么无法理解还是选择尊重她,爱她,虽然也有选择放弃她,抛弃她的时候,但是她不再怨恨,只是希望孩子能早日醒悟而不要让悲剧发生在她自己的余生里。
她想回头看一眼,可老伴紧紧抓着她的左手。她又愣住,看不到那白色绷带,她终于确定自己是要永远离开了。也罢,孩子,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