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孙益盛”的年轻人

      益盛家的院子中央靠东一点有两间平房,这两间房子以前并不存在。自从国家出台了农村精准扶贫政策后,他家正好符合贫困户标准,于是国家就给他盖了这两间房。

      房子坐北朝南,东边紧贴着院墙,西边和一间矮房相连。平房的后边还有四间窑洞,那是益盛一家人过去长期居住的地方。也许是矮房长久弃置不用,也有可能是为了出入窑洞方便,矮房的门窗都被拆掉了。

      打开街门,首先就能看到那两间平房,然后向左前方大约走二十五六步,就能从矮房进入窑洞。或者可以直接从平房的前门进去再从后门出来,也可以进入窑洞。

        平房和后边的窑洞仅仅相隔了三四米的距离,这就使得本来可以照进窑洞的太阳光几乎被平房遮挡,结果就导致窑洞一年四季很难见到太阳。

      平房落成后还没有正式入住,连家具也没有,只在平房的炕上放了一块门板,益盛的遗体就放在那块门板上。

      益盛是我的初中同学。那一年,他本来要升初三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留级了,并且直接留到了初一。当时的初一一共有三个班,后来因为学生失学严重,上初二的时候,学校就把益盛那个班的同学分成两部分插到另外两个班,益盛就是在我升初二的时候和我成了同学。

        益盛聪明、手巧、随和、活泼、爱干净……这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并成为了全班的焦点。和他相比,我就逊色多了:我当时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和他站在一起,我还得仰着头看他;并且我是特别不爱讲卫生的,身上的衣服记不清穿了多久仍然不洗,只有到了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或者衣服上出现一片一片污斑的时候才洗;头发一个多月不洗一次,都粘成一撮一撮的了;平时也不爱和同学交流,所以我的朋友不多。

        我比他唯一优秀一点的地方就是我比他学习好,尽管他留了级,但每次的考试成绩都不如我。

      益盛发生转变的时候是在初三下学期,他突然变得对学习十分上心了,甚至于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每天都要学到半夜十二点甚至凌晨一点。有时候为了多挤出一点学习时间,他晚上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和住校生一起挤大通铺。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的成绩一下子提升了一百多分,但是依然没有超过我。

      中考之后,我们都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他去了大同煤校,我去县城上高中,从此我们便有了不同的人生。

        再次见到益盛大约是一年后暑假的一个午后。我骑着家里的那辆二八自行车拿着镰刀准备去野地给家里养的那头牛犊割草,正巧碰见他在野外的一个小山坡上放羊,羊不多,我数了一下,一共16只。

      我本以为他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然而当我在他跟前站住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黯淡无光。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下把我从盛夏拉到了寒冬。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然而,谈话终究是很不投机的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问一句,他回答一句,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沉默。他背靠着一根电线杆坐下,电线杆的投影正好遮住了他的脸,他把左腿伸直放在草地上,右腿则向上弯曲,拿着羊鞭的右手就搭在弯曲的那条腿的膝盖上,左手时不时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的一只羊,那只羊的头部挨了石头一击便乖乖地回到羊群当中。

      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长久地盯着远处的某个物体一动不动。身上穿的白衬衫依旧和上初中时穿的那样一尘不染,发型还是标准的平头,发丝亮亮的,太阳一照似乎能反光。

        这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益盛了,当初那个阳光活泼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一个行为忧郁的人。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似乎可以窥见一些端倪:他在煤校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上初中时的那些优越感在同班的城市同学面前荡然无存。尤其是看到城市学生在花钱方面的阔绰,而他却还要为花二毛钱多吃一个馒头而考虑再三时,就更让他感到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不知道和他在一块究竟待了多久,只觉得实在没有可说的了,最后只得说了句:你放羊吧,我割草去呀。然后就匆匆骑上自行车走了。


      此后的好几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毕业以后就被贵州的一家大型煤矿聘用走了,据说待遇还不错。

      2010年的春节前,益盛从贵州回来了,主要目的是相亲。这一次,他变得更加沉默了,我多次想询问他一些工作上的情况,但他始终在刻意回避我的问题。反倒是他的父亲很积极地对我说:赶快找(对象)哇,卡(可)难的呢,紧找的就迟了。其实,那些年,我的日子并不好,每天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有时候会因为一些琐事和父亲发生争吵,搞得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所以,对结婚的事完全没放在心上。

      那年春节,我开着父亲给我买的面包车拉着益盛和他父亲到处跑。然而,在经过几天的努力,车上的媒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之后,益盛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其实,从我看到那些媒人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益盛的这次相亲之路不可能成功。那些人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当有人找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帮忙介绍对象时,而这个人当时正好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就会打电话给另一个人,就这样一级一级往下联系,需要问好几个人才能找到他们所认为的合适的人选。当时,我开的那辆面包车一共可以坐8个人,然而光媒人就坐了五个,他们都想从益盛那里分得一杯羹。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你能否相亲成功,他们甚至对男女双方都完全不了解,只要性别不一样,就都会给你介绍。而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因为出来这一趟的辛苦钱、饭钱以及联系对象的电话费都会让益盛承担。所以,光这一趟,益盛就得花掉好几百元。更令我感到反感的是,我的车已经满员了,他们居然还要往进加人。所以,当他们从益盛父亲的口中得知我还是单身并且想给我介绍对象的时候,我直接拒绝了。

        再后来,益盛换了很多工作,也走了很多地方:云南、河北、青海、贵州……这期间,我上了班、结了婚、经历了家庭变故,日子就这么晃晃荡荡地过着。益盛依旧在断断续续地相亲,但无一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找到了我。当时,他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并用qq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联系,但是结果并不好,那个女孩不想和他见面。我询问原因,他就把他们的聊天记录让我看。我看完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你这样聊天永远也找不上对象。

      其实那个女孩对他还是挺有意的,但是,每当女孩想跟他更进一步交流的时候,他就给人家挖了一个坑,女孩毫无防备地掉了下去。待到好不容易从坑里爬出来,刚往前走了没几步时,他又给人家挖了一个坑。就这么几次下来,女孩对他彻底灰了心。我对他们的聊天记录经过研究之后,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就以益盛的身份和那个女孩聊了起来。我先把她从坑里拉出来,然后把前边的道路铺平,再扶着她慢慢向前走。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下来之后,气氛终于有所缓和,那个女孩答应同益盛见面。

      不出我所料的是这是他和那个女孩的第一次见面,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临出门之前,我特意叮嘱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然而,他并没有记住,或者虽然记住了,但是在实践中不知道该怎么应用。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就知道:益盛的相亲又失败了。

      2018年的二三月间,天气正渐渐回暖,道路两旁的积雪在经过正午的太阳照射之后有了融化的迹象,大约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有雪水慢慢向道路中间流去,但是还没等流到路中央,太阳就渐行渐远了,雪水就冻成了一道一道的。

        也是在这个时节的某一天中午,益盛坐客车回到了农村老家。他把街门朝里反锁住,然后找到了一根小拇指粗的电线,用它扎了一个松紧套并挂在了矮房的房梁上,紧接着又找了一个板凳放在套子下边。做完这一切工作之后,他站到那个板凳上,把头伸进了那个套子,然后身子向前一倾,他的双脚就离开了板凳。

      益盛休息了。

      益盛躺在那块门板上,头上盖着一张麻纸,上身穿一件淡灰色休闲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粗布裤子,双手紧握着,大拇指紧紧嵌进了食指里头。我揭去了盖在他头上的那张纸,他的眼紧闭着,睡得很安详。

        益盛的葬礼很简单,没有送葬的队伍、没有亲戚朋友的吊唁、没有吹拉弹唱。只在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用挖掘机在野外草草地挖了一个坑埋掉了。

      也许,益盛活得太苦了,只有死才是唯一解脱的方式。他一走,就隔断了人世间的一切红尘:房贷、升职、加薪、婚姻、债务、养育子女、赡养父母……

        我觉得我可以给益盛三十多年的人生作一个总结了:这些年,他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或者说他想要得到的某些东西在现实中没有实现。虽然有理想,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当头一棒,最终使他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可是,又有谁的生活是完完全全心想事成的呢?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如意之后,内心渐渐归于平静,接受现实所给予的一切,以淡然的心态看待周围的人和事,这或许才是生活的本真。如果一味的追求一些达不到的东西,只会让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生活就是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然后朝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即使最后没有实现,但至少在前进的道路上没有偏离方向。毕竟,平平常常的人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只可惜,益盛没有明白这一点。

      这些年,我和益盛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我还活着,并且还要继续活下去。我的闺女渐渐长大,我要看着他上学、工作、结婚……

      最后,我想用《红楼梦》开篇的“好了歌”来告慰益盛这三十几年不如意的人生,同时也是对我的慰藉: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愿益盛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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