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我认识的这个有趣中年男人尤甚,头发干脆掉得几乎全秃。脑袋上硕果仅存的头发稀稀疏疏,似是肉案上的白条鸡身上未除净的毛。那少到可以省略的头发不像是这个秃头的固有资产,倒像是用米糊粘上去的冗余装饰品,好比丛林土著喜欢把颜色艳丽的羽毛随手插在头上,风一吹就能把它刮走的。自此,男人忌讳“光”、“亮”这样的字眼,至于旁人不经意间提及的那个混账“秃”字,简直是对他忍耐极限的恶意挑衅。他也绝口不提和尚和尼姑,甚至从不烧香,因为烧香上香容易让他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尼姑庵里的师太。
男人初中肄业,程度幼稚,自信脑子里的“之乎者也”尚不至于多到将他的头发挤掉,因此他把脱发的原因归咎为睡眠不好。男人的睡眠一向很浅,刚好与他的学识成正比。睡觉时眼睛欲闭还睁,稍有动静随时准备惊醒。偏他的耳朵有瞎子那样的听力,敏锐而警觉,地上的蟑螂蹑手蹑脚爬过也会踩碎他的清梦,这副尖耳朵甚至能听到床板下的跳蚤吃饱后噫气。也许他压根就没有睡着,他就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方便天黑的时候履行睡觉的义务。
他对女人说,自己白天浑浑噩噩,晚上倒是清醒……一句话没说完,身边的女人像是被这应该说完而未说完的话打了一闷棍,击中要害,不声不响地睡死了过去,“鼻息齁齁出入匀”,不再听男人的演讲。因为这样的演讲男人睡觉前都要例行重复一次,就像是司晨的鸡到点就会打鸣,或是基督徒饭前都会向半空眨白眼,伸手在额头、胸口、左右肩膀比划十字,感谢主的赏饭。不过这样的祷告大有战败的日本武士切腹之观,刀子从上而下至胸口划开,然后再从左至右横切一刀,血色夕阳下映射着对天皇陛下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男人倒不是忧国伤时而抱怨睡眠欠佳,也不是伤春悲秋所致。夜晚身边躺着一个经民政局公正过的胖女人,她的法律属性神圣不可侵犯。在她心里,男人是她的“人”,就像是骡马屁股上的烙记,来区分马匹的主人,是名花有主的。男人根本不敢违背他主人的意愿,僭越本分去伤春,只好学小女子悲秋,幽叹华年不再,物是人非。
他睡眠不好压根就是中年男人该有的焦虑所致,白天浑浑噩噩,晚上却是精神抖擞。俾昼作夜,晨昏颠倒,头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纷纷罢工,不用麻烦剃头匠而先行掉落,剃头匠至此简直要失业破产。头发少倒可以省却了不少事,出门前不必学花花公子对镜搽头油定发型,少了梳理的麻烦,洗头膏也用得比以前更加经济;同时省下了一笔开支,因为不必每月去理发铺子拜访剃头匠。少了头发却意外添了两个眼袋,肿大而下垂,好比两个行军热水壶挂在鼻翼两端。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睡眠不足的人容易发脾气”、“历史上的名人都是有脾气的”、“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从小玩泥巴捏泥人而立志成为名人的男人,受了这些话的怂恿,他的脾气因此变坏。因为有了理论的支撑,历史名人做的榜样,民间俗语的庇护,他发起脾气来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不可理喻。怨天尤人,由着性子随时发火,自由发挥,并不受良辰吉日的掬束。特别是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来就会加倍的发作。因为不能对亲兄弟发作,兄弟会反目,也不能对朋友发作,朋友要断交,只有对温柔贤惠的老婆发脾气最为保险,结婚毕竟不容易,离婚也绝非易事。
男人希望今晚能有个好觉,像婴儿般的入睡。他照例打开药箱,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最后在箱底下找出一小瓶药片,那是他常吃的药--安眠药。只有医院开处方的医生和男人知道这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旁人休想从瓶子外观有所了解。瓶身上写的说明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口的文字,东扭西歪,像蚯蚓又似蝌蚪,符合西方人的性格脾气,刁钻且圆滑,而主张方方正正的中国人不好翻译,无从了解。
据博闻者考据,这一类的定神助眠药物全是本国土特产,并非舶来品。瓶子上的简介使用洋文标识,不过是噱头,方便口口声声担保不愿谋利的商人售卖时虚抬价格,顺带满足国人对洋货的崇拜心理。这样的噱头完全可以解释得通这样的误会---居然有人千里迢迢从日本背回中国生产的马桶盖,也真是难为了这些人,一群以为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精神太监,行为上自我矮化,心理上自我阉割。
男人拧开瓶盖,窸窸窣窣倒出两片药放入嘴里,喉结上下蠕动一下,和着口水,吞服仙丹般的咽下肚。这药片一半呈白色,一半是黑色,不由令人疑虑,如果药片是纯白色或纯黑色的,这药的功效是否会减半?而半黑半白是否意味着吃了这药之后会睡得香?睡得更甜?男人挨挨蹭蹭的贴着女人躺下,床板似乎不堪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崩塌。
服了安眠药的男人似乎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好像是肚子里的安眠药给今晚的睡眠打了包票,能睡个好觉是有保障的。这如同富翁把钱存在银行的心理,“银行”二字招牌不但能确保本金安全,还额外有利息收入,天底下这样的好事去哪里找?他安心的合上眼等待药力发作,好让他睡像头猪,或者是睡得死沉像块木头。对他来说,只要能睡得踏实,像什么不重要。
如果说吃饱喝足了的跳蚤在床板下噫气,那么饥肠辘辘的蚊子正在赶来开饭,床上的男人和女人正好是今晚的免费点心。此时正值暮春,乍暖还寒,本不该有蚊子的。但就在男人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围绕着床上那两堆白花花的肉飞来飞去,准备挑选最肥最嫩的地方下口。女人睡着正香,浑然不觉有只蚊子前来访问。好吧,就算是蚊子拖家带口来吸她的血,她那膏肥脂满的多肉身体也满不在乎。那堆肉纹丝不动,继续睡觉。
这只蚊子似乎对胖女人不感兴趣,兴许它也知道,一口下去,吸出来的未必是血,也有可能是一嘴的肥油,胖子总喜欢把血管隐藏在厚厚的脂肪下面。倒霉的只是男人,蟑螂的散步声响尚且能把他惊醒,何况是蚊子在耳边“嗡嗡”聒噪。男人嘴里嘟囔了一句,大概意思是他想把这只蚊子的骨头捏成石灰粉。活该这只蚊子没有耳福,没听懂男人的意思,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继续在男人耳边骚扰挑逗。男人睡眼惺忪爬起来打开灯,想查看这只该死的蚊子在什么位置,好把它处以死刑断头。这只蚊子久吸人血,老而成精,居然粗通人性,懂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那一套敌我斗争艺术,所以当男人亮灯的时候,它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一番折腾却找不到这只扰人清梦的妖精蚊子,男人微微叹了口气,只好无可奈何的关灯躺下继续睡觉。等男人的意识逐渐模糊似要睡熟时,这只蚊子偏又幽灵般“嗡嗡嗡”悬在男人头上,就像是轰炸机在瞄准目标好投掷炸弹,一下子又把男人从混沌虚无的梦境中生拉硬拽回到意识清醒的现实。“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这句谚语自然而然的浮现在男人的脑海,他登时火冒三丈,睡意全消,举手在黑暗中一通乱拍,希望这只可恶的蚊子能毙于乱掌之下。
掌声落下,四周一片寂静。男人以为蚊子已被打死,也就懒得开灯察看手掌心的尸体,侧身背对着女人那堆略具人形的肉继续睡觉。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认为某人或某事应该是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实际上却事与愿违,偏不遂人意。譬如这只蚊子,男人以为它早已寿终正寝,正暗自庆幸时,黑暗中却又响起了“嗡嗡”声。它侥幸堪堪逃过一劫,居然免做男人掌下亡魂。此时趁男人喘息未定,又阴魂不散的飞来,在耳边嗡嗡怪叫,气得男人在心里直跳脚。
打又打不死,找也找不着,男人无计可施,干脆一动不动躺着,打算学佛祖大无畏精神,“舍身饲蚊”以求得一夜的睡眠。这只蚊子似乎也不跟人客气,飞到男人脸颊就迫不及待的张开血盆大口。奇痒难耐,黑夜中男人忍不住往脸上骚痒处扇了一巴掌,不求能拍死这只讨厌的蚊子,只希望一巴掌下去能缓解那种噬心痛痒。不多时,鼻子、嘴巴、耳朵、脖子轮流被这只蚊子一一访问,男人也是痒不受扛,逐一用巴掌各自招待。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中巴掌击打皮肉的“啪啪”声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男人竖起他的尖耳朵,雷达般搜索蚊子的“嗡嗡”声,但黑暗中只有身边女人粗重的呼吸,那只讨厌的蚊子似乎吃饱喝足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男人感觉手心有点湿粘,凑近鼻子一闻,似乎有股血腥味。他有点骇然,怕不是用手拍蚊子的时候把鼻子打坏流血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伸手一摸鼻子,没事,却发现那只可恶的蚊子血肉模糊的粘在掌心,血淋淋的像是凶杀案的现场。
蚊子已死,按理来说,男人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瞌睡虫被男人扇了十几个巴掌之后,在男人的意识里载蠕载袅,似有转醒之势。吃下的安眠药非但不能让它觉得困倦,倒让这瞌睡虫有饱腹之感,精力充沛,需四处遛达。男人紧闭眼睛,告诉思想要放松,自我催眠自己现在是个可爱的、含着奶嘴沉睡的婴儿小宝贝。事实是,他闭着眼睛,但感觉眼皮下的眼珠子是睁开的,要不是眼皮的遮挡,它甚至能不顾一切迸出眼眶。
男人平躺着,但觉得床板比平时硬了不少,后背硌得慌,就像是躺在乱石滩上。女人的厚身板不惧床板的坚硬,躺得四平八稳,一动不动,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个床配备的一部分。男人瞟了一眼身边那堆随着呼吸起伏不定的肉,不由暗恨起女人来,要是当初不是她拦着不给买软厚床垫,何至于现在如此这般?男人忽然醒悟,女人多肉的厚身板完全具备床垫的功能,因此她不愿意浪费钱买床垫。他咬了咬后槽牙,攥紧拳头对着那堆肉张牙舞爪,作势要打。
他尝试着侧身,但又觉得肋骨被床板顶得极不舒服,五脏六腑似乎被顶得移了位,隔夜饭也被顶得在胃里琤琮跳蹦作不平之势,手臂也被身子压得隐约发麻酸涨,周身不得劲。他干脆坐起来,闭眼斜靠在床头,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屁股发麻坐不稳,他一下又滑到了床上。
夜已深,深夜里的男人却清醒着。
听说数羊容易发困,能使人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于是他想像自己置身呼伦贝尔大草原,开始认真的清点吃草的绵羊,一只,两只………男人很快就发现,草原上的羊不但数完了,他甚至分门别类的把公羊、母羊、小羊各多少只数得一清二楚。数数的时候,男人的想像力愈发雄厚,假如此时有只狼闪入羊群,叨走了一只羊,而恰巧有若干只母羊生产羊羔,问同时要多少只狼来把羊叼走,而需要多少只母羊同时生产才能维持羊群原来的数量。这样的无聊想像就好比是初中生需要解答水池同时注水放水的无聊数学问题---出这样题目的专家应该感到羞愧,没来由的把水放掉,教唆他人浪费水资源,简直是该死!
数羊非但没有令男人犯困,他的脑子反而因数数更加清醒。他愈发的恼火,全是这只该死的蚊子掏的好鬼,叮自已一脸的包,害得自己扇自己耳光,把嗑睡虫给打醒了。男人木讷的仰看天花板,天花板除了蜘蛛新结的网,什么也没有。不知怎的,看见织网的蜘蛛,男人又想起了那只被自己制裁的蚊子。对于这只蚊子,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假如这是一只不吸血的蚊子,素来与自己并无瓜葛,而自己同室操戈,取之性命,这是不是过于残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拍死一只蚊子是否该给它写吊唁词以表歉意?或是能立碑志墓,闲暇无事,偶一凭吊?
男人早有这篇吊唁词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文比较合适,词意简约,似是而非,是轻描淡写自己无心过失的好工具。他念过两年初中,曾蒙老夫子指受,深得文言文之要义,所以悼词写得文绉绉,“癸卯年辰月丑时于内室误毙一蚊,殊堪痛惜”。只是墓碑上的墓志铭令他犯难。一般的墓碑上刻的不过是“显考(妣) 大人之墓” ,或“亡夫(妻)之墓 ”,而这只蚊子与自己并非沾亲带故,实在是难以下笔,写“蚊子兄之墓”也未免过于玩世不恭,只好作罢,之前想好的腹稿也随之胎死腹中。
男人心事重重,想睡却头脑清醒,他决定去书房看会书,也许看书困了就会去睡觉。他酷爱买书,却从来不看,因为阅读令他感到困倦。他把自认为的经典名著整齐的摆放在书架上,方便旁人知道这个是书房。蒙尘的典籍不但可以让人惊讶主人藏书的丰富,还可以顺带恭维主人学识的渊博,却不知这是主人撑门面的道具。藏书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政治,有历史,有天文地理,居然还有一般人不愿意翻阅的哲学,这不,书架上或坐或卧着尼采、弗洛伊德、柏拉图、苏格拉底这四位大人物,妙得很,人数刚好凑够一桌麻将。
男人就手拿起弗洛伊德的《梦的鲜析》,因为他睡眠多梦,所以他向弗洛伊德请教。男人的梦大多是荒唐离奇的梦境,譬如有时梦见自己穿越回到古代君临天下,身边佳丽如云,事实上自已娶了一个又蠢又丑的胖女人,此时正呼呼大睡;有时他又梦到自己化身成微生虫或是一只低贱的生物,如臭水沟里飞出来的蚊子。他在书里与弗洛伊德窃窃私语,向大哲学家请教哲学以外的问题,比如失眠。这位哲学家认为失眠这样的幼稚问题不应该成为问题,无需解答,所以这个具有犹太血统的奥地利人骂男人是神经病。弗洛伊德的副业是研究哲学,主业是精神病医师,以他的哲学眼光来看,每个人多少有点神经质,或者说这个世界压根就是由一群精神有毛病的人组成。被骂了一通的男人则认为奥地利人恃才傲物,高傲固执,气得他忘记了做梦,也暂时忘记了哲学,把奥地利人和他的傲慢与偏见掼在桌上,两人不欢而散。
男人走出书房,信步走到阳台。他掏出一支香烟,打火机“吧嗒”一声,烟点着了,暗红的烟火忽明忽暗,似是深夜的鬼火。男人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后从鼻孔缓缓呼出。也许是吸得太急,男人被呛到了,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着,身子也一耸一耸的作抖动状。
指间香烟袅袅,男人陷入了沉思。回首半生,他对生活逆来顺受,所图者不过日索碎银几两,夜求一宿的好觉。眼下的光景,百业凋敝,自己也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日入几两碎银的理想遥不可及。就算是极为平常的睡眠也变得困难重重,长此以往,头顶上的那几撮毛非掉光了不可。
香烟的烟雾染黄了男人的手指,也染白了窗外的黑夜,远处传来了“沙沙沙”的扫地声,是早起的环卫工人在上早班。 男人绝望的明白,今夜的睡眠就像是害单相思的人对情人的态度,可遇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