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玲玲是我高中同学，我们都叫她玲玲。
假期同学聚会见到了她，二十年没见了，她竟没怎么变样，同学们都啧啧称奇，女同学们更是向她讨教驻颜之术，她只是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大家便也没再继续问——因为她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淡淡的，从来不会扯谎。
二十年前的玲玲，在班上很不起眼，成绩中下，长相一般，皮肤白净，脾气闲淡，放到哪里都不会惹眼。
我跟她同桌过一段时间，比较了解她。她学习不是很努力，但该做的作业都会做，上课和自习也蛮认真的，但老师问起问题来常常一问三不知，尤其是数学物理之类的科目。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就低着头抿着嘴，脸涨的通红，但坐下后很快就恢复淡淡的样子了。我有时来了兴致，会跟她逗乐子，她也会跟着闹一闹，但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吵，至多笑一阵，嘴里也是轻声细语。
那时的我，少年意气，踌躇满志，总觉她太平淡。高中毕业，我去外地读大学，玲玲落榜，我们就各奔东西，渐渐失去了联系。
这次同学聚会是因为老同学尚磊从美国回来，班长张南峰张罗着请大家聚聚。尚磊已经出国十几年了，听说他这次是决定回国发展，好像要去北京的什么研究所工作；张南峰已经是我们家乡小城首屈一指的富商，他从倒腾机械配件起家，现在身价几千万了。我离开老家已久，本来工作繁忙，但经不住老班长一再邀请，终于也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很多同学都来了，除了已经去世的冯佐川和远在日本的向甜。
老同学见面，感慨万千。单从外貌来看，该发福的已经发福了，个别鬓角已经斑白。女同学也好不到哪里去，精致妆容难掩皮肤的倦态，眼角也有了淡淡鱼尾纹。尚磊这个大博士很清瘦，头发有点白，从背影看已经俨然一个小老头了。想来他在国外这么多年，应该十分不易。早在读书期间，他就不胖，现在更瘦了；他那时很拼，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把第二名远远甩在后头。张南峰呢，则完全相反，他是腰圆体肥，满面红光，颇有一副富翁的架势。他向来野心勃勃，无奈不是读书的料，那时考试基本都是垫底。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呢，人生可不是以读书来衡量的哦！
再看其他同学，除了玲玲，也都变化不小，但归根结蒂一个词，老了。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变化如何，估计也是往黄脸婆的路上奔了吧。在高校教书，看似不错，其实挺累；主要呢是因为对科研没多大兴趣，却总也放不下学校的考核，盼着早点评上职称。违心地追求虚名，不累才怪呢！
大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这次来参加这个聚会应该是来对了，我寻思着，跟大家多交流交流吧。尚磊是搞研究的（我自己也搞科研，但我这个科研就不说了吧），张南峰是做生意的，魏苓（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是市里的领导，其他同学有在公司的，也有在学校机关单位的…嗯，怎么忘了问，玲玲现在做什么工作？
于是我过去坐在玲玲傍边，想抽空跟她聊聊天儿，但大家聊得热烈，暂且缓缓吧，我想。
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大家确实都打开了话匣子，从一开始的相互招呼拉家常，到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深入起来，都兴致盎然。尚磊依然是核心人物，他讲他这些年的经历，从青岛本科毕业后，到北京社科院读研，再到美国读博，一步步过来，丝毫不敢松懈。他说刚到美国时，经济拮据，方便面吃了半年多，一直到做完博士后找到正式工作经济上才有了好转，但美国绿卡很不容易申请，移民生活也不容易，这次北京XX研究所出了大价钱聘他，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国了；但决定是对是错，还需要时间验证。他说得恳切。他向来实在，这也是大家都喜欢他的原因。
尚磊的坦率让大家纷纷倒起了苦水。张南峰抢着说，我啊，是驴屎蛋子一面光，现在在地方上做生意越来越难，要跟政府搞好关系不说，人工也越来越贵，很多时候都得装孙子；看看我这一身膘，都是陪吃陪喝的结果，才四十，已经三高了。你说，这老板当得值不值啊？他嗓门大，边说还边比划着，袖口的手表露出来，是劳力士的限量版，也许是我眼尖，也许是我在意，总之一瞥就看清楚了。
你辛苦但威风啊，张南峰话音刚落，魏苓立刻接腔。我们那才叫一个辛苦呢，上级得罪不得，现在老百姓也难管了，动不动就上访投诉的，作地方官啊，糟心事一大堆，哎，不说也罢。她说着，兰花指轻触酒杯，无名指上的大钻戒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发出了灼人的光芒。
你们几位还说不容易，那我们老百姓还要不要过了？魏苓话音未落，马倩倩回嘴。她向来泼辣，嘴巴不饶人。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房奴孩奴的？工作这么多年，什么都涨价，就是工资没涨，每天辛辛苦苦，还不就是混个肚儿圆，你们几位呢，是有名又有利，不要在老同学面前诉苦了哈，不然啊，我们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说得绘声绘色，眉眼巧笑。我向来跟她交情不深，只大概知道她在市里那个大型煤矿工作，搞行政的。今天她来，想必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白色的裙装，显得高雅得体，再配上Coach包包，气质不凡，只可惜那张白嫩的大脸盘已经开始有了下垂的迹象，双下巴更明显了。
你啊，还是嘴不饶人！张南峰嗔怪马倩倩。
咱们何不听听玲玲的经历呢？她现在可是我们当中看起来最年轻的啊！我打圆场道。老实说，也确实想听听玲玲说说她的生活，在所有公众场合，她基本都是最安静的一位，不问她才不会讲呢。再说，想当初读高中那会儿，我是豪情万丈的姑娘，恬淡如她，我怎么能瞧得上？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老是想起她，惦念她。
我没什么好说的哦，你们都那么优秀，我不能跟你们比。玲玲赶紧说，脸竟有点红了。她还真是老样子，一激动脸就红，手似乎也不知道怎么放好了。她装扮普通，真的没啥特别的。我为把她投到大家的视野里感到有点内疚。
说说无妨啊，都是老同学，怕啥。还是张南峰反应快，不愧是混社会的，我这书虫反应通常都是慢半拍。
很惭愧，你们都读了大学，我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后来攒了点钱跟老公开了个杂货店，真的不能跟你们比啊。玲玲喃喃。
那你们杂货店生意好吧？魏苓问，她肯定也是惊奇于玲玲的外貌吧。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几乎没变化呢？
也就一般吧，在我老公家镇上。玲玲答。
你们为什么不把店开到市里来呢？这里市场多大啊！我可以给你帮忙。张南峰说，他是个热心肠，这会儿又按捺不住了。
我觉得在镇上也不错，很多人都熟了，跟朋友似的。玲玲轻声细语。
但是现在农村人都往城市里涌啊，你不怕到时候没有顾客了？马倩倩问，她向来一针见血。
这个也有可能吧，但至少现在在店里我觉得挺轻松的，我老公进货，我守店，收入也还过得去，不想太折腾。玲玲淡淡地说。她话毕，马倩倩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反应快的张南峰也一时语塞，不知说啥好了。尚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魏苓和其他同学也都没有做声，一时间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玲玲，还是你洒脱啊！最终是我先张了口。我都要羡慕你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比较笨，只能这样了，你们有能力，就应该做大事啊。玲玲说得很真诚，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突然莫名难过起来。大事是什么样的事呢？难道牺牲健康快乐追求名利也算大事？像尚磊张南峰他们，贡献肯定是有的吧，但为什么觉得缺少点什么呢！缺少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后面同学又聊了很多，但我已经没有了兴致；夜在觥筹交错中流淌过去。聚会结束，我回到住处，发现挎包里装满了名片，一个个的名字和头衔在眼前晃动，却似乎又乱作一团，一个都记不牢。我想，我是喝醉了，还是先睡去吧。
躺下来，玲玲的面孔却越来越真切。
也许，一颗知足的心就是她的驻颜秘方吧。可要像她那样恬静知命、悠然自得，估计很多人是做不来的。知足与拼搏，到底该怎么平衡呢？也许“尽人事，乐天命，少欲望”是最好的答案吧。
我迷迷糊糊睡去，想着以后一定要用这九个字来要求自己，做一个更好的人。
（完）
